麥麩子、米糠、谷秕子、剁碎碎沫白菜疙瘩、玉米棒子、蘿蔔纓子, 這些平日裡拿來餵豬餵雞的, 有的甚至牲口都不吃的‘糧食’, 如今全倒下鍋裡, 在加入清水, 攪和成一坨灰糊糊稀飯。
見記工員捏着口哨準時離開,張隊長嗅嗅鼻子, 嚴肅認真道:
“既然大隊有規定, 麩糠是糧食, 那它們就是糧食, 讓村民們也嚐嚐味兒,得到記性。外面可能比這些難吃一百倍,一千倍!”
幹部們以及留下來的部分家屬,正在整理公共食堂,他們得把屋子裡木桌木椅放好,且木炭柴火燒起來。
隊部小土屋, 開大會空間不夠,可能有人被擠在外頭吹風淋雪,張隊長將開會地點, 改在公共食堂裡。
畢竟,這是凌晨雪夜, 有體質弱村民會因此感冒發燒,大過年生病,可不是幹部們所樂意見到的。
嗶~!嗶~!嗶~!
“生產隊連夜開大會!穿上衣服去大食堂!”
“六十歲以上老人可以選擇在家休息,十歲以內娃娃們可以在家睡覺, 其他有特殊情況的,明天必須打報告說明情況,否則必扣工分懲罰!”
黴娃子清亮的聲音,劃破寂靜的夜空。
他從村口一直跑到村尾,來來回回跑整整三遍,一邊跑,一邊用隊裡唯一的自制小喇叭,不停吶喊。
大年初二!
開啥大會?
“哇哇哇哇——嗚!”
“今個兒我還得起早摸黑,回孃家去,黴娃子莫不是瘋啦!”
“瓜娃子,半夜開大會,隊長是不是傻!”
“這出啥事啦,着急不?”
……
因爲是過年,各家各戶吵鬧着不停歇。
大多數都帶着抱怨,其中夾雜着一些擔憂聲音,或一兩句‘起牀氣’髒話。
甚至因寂靜夜,聲音傳得遠,連碧水村碧土村部分人家,都知道碧山村竟然‘大年初二凌晨開大會’。前者多是罵罵咧咧與嘲笑聲,後者還多一些好奇。
黃隊長翻來覆去睡不着,打算明早一定要問問,張隊長那隻老狐狸,究竟又搞出啥幺蛾子。跟着碧山村腳步走,碧土村可是沾得不少好處!
扣工分的威力以及生產隊幹部的威信,在村民們心中非常大
儘管不樂意,各家各戶燈還是亮起來,他們陸陸續續起牀,這才發現屋外又下雪,心中微有忐忑不安。
村人們哄好孩子,留一位老人看家看孩,然後裹着厚厚棉衣,穿蓑衣帶斗笠,提着灰籠,紛紛出門。
值得一提,多數老人們只要走的動,否管滿不滿六十歲,比年輕人還着急出門開大會。他們着急瞅瞅到底發生啥大事。
狗汪汪叫,雞婆鞋踏着雪,村民們的抱怨吵鬧聲,打破碧山村今夜的寧靜。
**
一進門,最先入眼的是食堂中心,熬煮灰糊糊的大鐵鍋,蒸汽瀰漫,散發出一股奇怪混合的味道,有點類似熬豬食。旁邊桌上疊着幾堆碗。
“這是半夜加餐?”
“給人吃還是豬吃啊!”
“張隊長叫咱們來啥事?”
……
村人們拐彎抹角都能攀上親戚,低頭不見擡頭見,大家坐的很隨便,問的也直接。對食堂內的幹部們扯動扯西。
有的因爲過年,甚至帶着小菸袋或菸捲,葉子菸,□□頭,都是土煙,一個比一個有勁,一個比一個嗆嗓子。他們似乎在顯擺自己,也可能是爲半夜提神。
陸陸續續有人來,食堂內鬧鬧哄哄一片。
直到在昏暗燈光下,注意到幹部們紅腫的眼眶,以及凝重的神情,纔將聲音一點一點放小。
環顧四周,基本沒有缺席,張隊長腳一跺,眼一瞎,鼻一皺,嘴一咧,脖子一伸,掙扎兩下,終於把半碗灰糊糊強吞下去。
暫且不說味道如何,裡頭的谷秕子最難下嚥,喝完後,牙牀上扎的滿是小毛刺,在晃晃悠悠燈火照射下,倒像是變成什麼怪獸。
瞅着大家不解的目光,清了清嗓子,張隊長厲聲道:“看到沒有,這是糠麩玉米芯棒熬成的稀飯,是大隊規定的糧食。這比山外鎮上村裡的過年大餐,好一百倍!”
“我妹夫聽說舊皮革也能吃。他跟我妹過年用皮綆、皮繩剁成一段段,在水裡泡,再擱鍋裡反覆煮。吃的時候,難聞的硝味和鹼味,讓人噁心想吐、還能吃壞肚子,比這差一千倍一萬倍!”
會議一開始,張隊長頂着滿嘴的毛刺,給村人們狠狠敲一棒子。然後纔開始一點一點講訴山外情況。
山外的村鎮過的日子,比村裡的牲口還不如;過年是什麼,能有吃的就是過年;什麼爛蘿蔔、爛地瓜、穀殼、棉籽等等,得多餓,人才會覺得它們是世間美味。
村民們開始抹眼淚。
“鎮上多數居民,吃了上頓沒下頓,有的甚至靠出賣棉衣、棉被、棉鞋等換幾個錢,到國營飯店排隊挨雜菜湯。”
“據鎮上居民說,縣城居民缺柴碳比缺糧嚴重得多,爲了燒飯做飯取暖,把木桶、門檻、牀板、木桌、板凳全劈開,當柴燒。”
“對於村民,有提前私藏點糧食的,就靠這些湊合,啥都沒的,有的投親靠友,有的各奔東西。”
“赤腳大夫那裡,全是一波又一波的病人,全都是吃壞肚子的,拉不出粑粑的滋味你們知道不?拉出來都是石頭!渾身紅腫發炎,一碰就是血,這樣子也要活下去……”
其他村,有長輩這麼囑咐家人:
要是把孩子送人,能送熟人最好,將來要是不死,還能做親戚。要是真的要餓死,寧肯先餓死孩子,再餓死父母。
爲什麼?
孩子太小。
父母一死,剩下孩子也就跟着死,沒爹沒孃的孩子,根本熬不下去。
各有各的難處,壓得村人們喘不過氣來。
泥瓦匠說的沒錯,對比起來,碧山村的生活,有肉有菜有糧有碳有棉,雖數量有限,但也簡直像天堂。
……
有人家開始擔心在外兒女,出嫁女則擔心自己的老父母與兄弟姐妹們,心裡扒拉扒拉算計着什麼。
這一夜恐怕引起的家庭矛盾不小。
然而,張隊長還是要宣佈:
“村裡不管誰家來親戚,都給張彩雲母女與文景深父子一樣,不能多佔本隊的一粒米、半顆紅薯,自家親戚,自家商量着處理!”
此話一出,有一位年輕人當場唸叨張隊長‘心狠,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引得一片叫好。
男女老少裡,都有不少人附和‘都是村民的親戚,借個紅薯救濟一下,有啥?’,不是說吃飽,只要不餓死就好啊!
黃老爺子上前一步,長嘆一聲道:
“張彩雲五個大姑子五家人,吃死孃家多少人!村裡幾百口人,幾百上千個三姑六婆八大舅,一人半塊紅薯,半個月庫裡全光,我們地裡可沒有爛紅薯爛蘿蔔,你們莫非也想喝西北風?”
親戚親近遠疏,交由村人們自己決定,願不願意省一口飯菜、割一塊肉,給親人們吃。自己的才能更懂得心疼。
真要是把親戚親友全部領回家,單說三代近親內,最多可能是村南面的範家,他們是外頭搬進村的,恐怕外村親戚超過六十口人。
這時代講究多生多福,還有布票類補助!
真正涉及自己與家人的口糧,多數村人們頓時不敢吱聲。
少數熱血沸騰的年輕小夥子們,憤憤不平,心有大愛?嘀咕着拯救窮人,被父母拎着耳朵訓斥。
“除去過年這兩天,咱們村人同樣吃不飽,你們救濟人可以,用自己買的存糧救。不要把他人的救命糧吃光!”
張隊長繼續黑臉下重藥:
“大家可能忙着過年,沒注意地裡,明天你們可以去看看。”
“按道理,村裡麥地五月份左右開始收糧,如今兩月份還幾乎是空殼;二月種春紅薯洋芋,再瞅瞅這下雪的天氣……明年各地交糧比例上升。”
張隊長的意思很明白,今年小麥收成肯定不好,其他還沒下種,一切未知,交糧信息卻已經出來。也就是說,弄得不好,別說救人,他們村恐怕自救都來不及!
涉及自家口糧,村人們崩不住臉皮,一個個焦急起來,議論紛紛。
許久後,張隊長才做最後總結。
“開春後,按照大隊規定,米糠、谷秕子、玉米芯子、蘿蔔纓子、白菜疙瘩、野菜,凡是能下嚥的,都必須曬乾,保存在庫裡,屬於‘糧食’,今晚大家夥兒喝半碗宵夜,提前感受一下,就可以走人。”
“今夜打擾你們,主要今日是走親戚的日子,昨天又大年初一,凌晨開會,是想提醒一下村裡幾十戶人家,讓你們多思考一下,再做決定。”
“祝大家新年快樂,我同樣希望碧山村越過越好!”
一排排碗被堆放在一起,葉媽媽將鍋裡的‘糧食’,一一盛放到碗裡,沒人得到的量都不多。
此刻,村人們端着碗的心情,與剛開始迥然不同,不安悲傷焦慮害怕等,各種消極複雜情緒。
他們捏着鼻子一口吞下,最多的是苦味,夾雜着青草味,噁心反胃不說,裡頭還有很多小毛刺。當下有人互相拔出那些‘煮不爛’的毛刺,疼得‘兮兮兮’。
村人們惦記着地裡糧食,去確認過後,在地坎上,或大哭或默默流淚。
當衆人收拾好心傷,準備回家時——
不得不說,張隊長等小幹部們,太過高估自己與村民們的腸胃。
半夜裡,除去極少部分年輕力壯、消化能力強的莊稼漢,大家紛紛起牀往茅房裡跑,各家各戶的茅房前竟排起長隊。
有的忍不住,直接去小樹林、溪水溝挖坑解決。解決後,回家路上,沒能走幾步又回去蹲着。
反覆多次,大老爺們見面,都不覺得尷尬,打招呼一同坐在小樹林邊,一邊說着地裡收成、自家親戚,時不時去樹林深處雪地裡,刨坑蹲一會兒,或吐一會兒。
等肚子排乾淨後,一個個村民摸着舒坦低嘆一句,他們一開始走路還有點打擺子(晃晃悠悠),必須相互扶着,又過一會兒,漸漸變得穩當,才慢慢回家去。
一個嘗試,一個雪夜,記憶十分深刻。
作者有話要說: 葉子:我沒吃過這些。
只查了一下那個紅色初期?憶苦思甜活動,只吃一天這些東西,麩子和玉米麪混合後蒸窩頭;有的是用爛菜葉、芋頭花、南瓜花、蘿蔔纓或野菜煮米糠,有的人都拉得嗯嗯嗯。第二天不得不請假。
村人們喂被大食堂養刁了點,加上過年,最近吃的太多油葷,是該清清腸胃。——一點都不想重口味的葉子。
筆芯筆芯仙女們,bubub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