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縷晨光透過薄薄的格子窗紙灑進屋裡,屋子裡光線晦暗,瀰漫着淡淡的潮溼和黴味。
屋子低矮逼仄,推門正對着的牆壁處,擺着一張板牀,瘸了的一腳由壘着的磚塊勉強支撐。
“曦兒,還在睡沒?娘來瞧你了……”低柔略顯沙啞的聲音在陰暗的屋子裡響起,伴隨着極輕的腳步聲,一抹藍色的身影輕輕進了屋子。
來者是一個婦人,穿着藍底碎花的舊襖子,袖口寬大,腰間繫着一根深藍色帶子,下邊是一條皺巴巴的灰色襦裙,在腦後挽着個簡單髮髻,插着一根木簪子定住。
婦人挨着牀邊坐下,微黑的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
她的目光落到牀上躺着的小姑娘的臉上,眼眶刷的就紅了。
牀上的小姑娘約莫十歲左右的光景,闔着眼,白淨的小臉上蕩着兩抹異常的紅。躺在那裡,腦門上不斷冒出細密的汗,稀疏泛黃的髮絲粘着光潔的額頭。
婦人鼻子微酸,扭過臉去忍住快要涌出來的淚,抽出袖子裡的一塊洗的發白的帕子,仔細將小姑娘額頭的汗水擦去。
“曦兒,娘給你熬了湯藥,趁熱把這喝了,你的病就全好了。”婦人強壓下心裡的酸澀,俯下身在小姑娘的耳畔輕聲喚着。她手裡端着的小碗裡,黑乎乎的湯藥正冒着熱氣。
錦曦的眼睛一直是闔着的,身子發輕,頭顱脹痛,口乾舌燥,想要發出點聲音,奈何咽喉腫痛,難以動脣。
更折磨人的是,如此的身子狀況下,那些奇怪陌生的畫面,卻像衝破堤壩的洪水,狂涌而來,跟錦曦原本的記憶混合纏雜在一起,差點撐破她那脹痛的腦袋!
她隱約感覺到那次突如其來的車禍,怕是將她的靈魂撞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古時空,附着在這副病的七葷八素的新身體上。
腦子裡那些多出來的記憶片段,應該就是屬於這副新身體原來的主人,那個跟自己同名的女孩子。
婦人的出現,打斷了錦曦腦袋裡那些纏雜的東西。
錦曦緩緩睜開眼,就看見面前的婦人正彎下身,將她輕巧從牀上托起半抱在自己懷裡。
手裡的湯匙緩緩送到錦曦的脣邊,沙啞的聲音在錦曦耳邊耐心哄着,“曦兒聽話,把藥喝了再睡啊,喝了藥身上就不難受了,娘餵你,來,張張口……”
錦曦強打起精神看着眼前一身古代裝扮的婦人,她應該跟前世的錦曦差不多的年紀,應該不到三十吧?
典型的農家婦人氣質,膚色有些微黑,但眉眼卻生的細緻秀麗,微微蹙着的柳葉眉好似凝着化不開的擔憂,杏眼很美,目光卻黯淡無光。
尤其是眼眶下邊蹙着的兩片黑青的陰影,使她整個人看起來格外憔悴渾身上下透出的倦態,好似許多日不曾闔眼。但她此刻看着錦曦的目光,柔軟慈愛,帶着濃的化不開的寵溺。
“這藥會有一點點的苦,卻是極有用處的,方子是娘跟村裡上了年紀的大嬸們討來的,曦兒要想快些好起來幫娘幹活,就莫要怕苦!”婦人溫柔的笑着諄諄善誘,舀了一湯匙輕吹了吹,緩緩送到錦曦的脣邊。
錦曦在心裡將眼前婦人跟腦海裡的記憶重疊,這個人,應是這副新身體的生母孫氏,宿主記憶裡的孫氏,對自己的女兒們,說話從來不會大嗓音。
有點走神的當下,湯匙已經塞入了口中,一股濃苦的液體順着咽喉滾下,那種辛辣稠苦的滋味,像是一條火線直竄進五臟六腑,刺激得她劇烈咳嗽起來。
“是娘沒用,是娘沒用……”孫氏帶着哭腔,又是心疼又是自責,手忙腳亂的擦拭着錦曦的脣角,處理掉她咳出來的那些污穢物,回身坐在牀邊摟着錦曦在懷,一手輕撫着錦曦的後背。
母親這種溫柔的輕撫,對於女兒,真是世間最愜意的享受。
前世母親也曾這樣抱過她撫過她,自從父母離婚各自成家後,錦曦便被送到了鄉下的姑媽家寄養,姑媽家田多地多孩子更多,再沒人那樣溫柔的對待過她。
直到此刻,孫氏的懷抱,讓她重溫了這些,但是有點心虛,自己畢竟佔據了人家閨女的身體,雖然她也是不知情的。
錦曦在孫氏懷裡輕輕蹭了蹭,突然,那纏滿蛛網的窗格子被人從外面拍的啪啪作響,一個婦人抄着大嗓門在外面高聲問,“三弟妹,你在裡面不?”
孫氏怔了怔,擡頭望向那映在窗上的半截人影,道:“二嫂,我在呢,你找我有啥事?”
“咱娘讓你趕緊的去竈房燒飯,男人們吃了早飯,上晝還得去南邊的地裡拔棉花杆,可不得耽誤了!”楊氏高聲道。
孫氏抹了把眼角,忙地道:“勞二嫂跟娘說下,我這兒喂完曦兒馬上就去,一定不誤事。”
“哦,瞧我這記性,光顧着催你燒飯,倒把另一事給差點忘了!”楊氏頓了下,敲着窗棱揚聲道:“娘說了,還有十日咱家禮輝定親,家裡得擺幾桌酒席宴請新親家,曦丫頭這狀況,擱家裡多不吉利!爹孃的意思是,讓你這幾日給她簡單拾掇下,得趕在那之前給送出去!”
孫氏身子猛地一僵,錦曦能感覺到孫氏的身子在發抖,說話都不利索了:“二、二嫂,她爺奶的意思……這是要、要把我曦兒送哪去?”
窗外的楊氏撇着嘴道:“三弟妹咋犯糊塗了呢?咱們這片兒染了怪病沒得治的,都往哪送?還不就是柳樹林後面那塊兒!”
柳樹林後面的土窯子?
孫氏腦袋哄的一聲,頭裡一片空白!
那個土窯子建在林子最深處,後面就是巍巍山巒,早些年那裡燒過土磚,後來塌方死了人,那土窯漸漸荒廢下來。
後來不知從何時起,村裡那些枉死不能入家族祖墳的,生病過早夭折的小孩,還有患了會傳染的怪病沒得治的,都會往那土窯子裡送!
到最後,那裡越來越荒僻,還有村裡人傳言那裡夜裡不乾淨。
因爲背靠大山,山裡飢餓的野狼經常會去那裡覓食。
曦丫頭被送到土窯,不就意味着等死?
孫氏臉色已經慘白,冷汗打溼了全身,嘴脣更是哆嗦着說不出半句話來。
手臂本能的,緊緊的,死死的摟住懷裡的女兒,唯恐稍一鬆手,就會消失不見!
楊氏在外面沒有等到孫氏的迴應,低低冷笑了兩聲,不耐煩的拍了拍窗,再次揚聲道:“話我可都捎帶到了,該咋樣你自個瞧着辦!”
撂下這話,楊氏捂着鼻,腳底生風的跑遠了。
好一會,孫氏才強撐着從震驚中回過點神,看到懷中女兒睜着一雙茫然的眼睛望着她,孫氏感覺胸口被壓了好大一塊石頭,直喘不過氣。
“二孃的話,你別當真,你爺奶……你爺他不是這樣狠心的人……”孫氏摸着錦曦的頭囁嚅着,不知道是說給錦曦聽,還是說給她自己聽,這些話聽起來毫無底氣。
在孫氏的眼底,錦曦看到了一個母親濃濃的恐懼和絕望,儘管孫氏想要努力的掩藏,但錦曦內心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十歲小姑娘了。
孫氏被楊氏催走後,陰暗的小屋子裡就只剩下錦曦一個人。
錦曦再沒心思閉眼,直勾勾盯着屋頂纏滿蛛絲的破舊橫樑發怔。
她從方纔楊氏的話裡,聽出自己這趟穿越的處境很不妙,最多十天,她就會被扔到樹林子後面的土窯子裡等死。
想想也是,這個時代的鄉下農村,醫療應該是落後的。宿主又是一個在衆人眼中,患上了怪病,藥石無效,甚至還會傳染的小姑娘!
宿主的大堂哥樑禮輝,是老樑家長房長孫,也是老樑家出的第一個秀才,他的定親酒宴肯定是諸多慎重,怎麼能留她這麼個晦氣人在家裡?
被家裡人送到土窯子裡去等死,估計在所有人眼裡都是天經地義,即便有孫氏反對的聲音,但那絕對是微弱到可以被忽略的。
錦曦心裡暗歎,轉念又想,既然這個時代醫療落後,那麼誤診也應該是有的啊!不管是不是衆人眼中不可治癒的怪病,錦曦也不能就這樣毫無作爲的等着去土窯子裡喂狼,好歹重生一回,就這麼束手由別人擺佈命運,那可不行!
眼睛睜得有些發酸,錦曦再次闔目,開始在腦海裡搜尋那些關於宿主生病前的一些生活片段,試圖從中找出些端倪來。
日頭此時纔剛剛起山,掛在東邊,映的東邊的山頭紅彤彤的。
老樑家後院竈房。
孫氏急忙忙趕到後院,還沒來得及進竈房,東側的廂房門吱嘎一聲開了,楊氏端着一盆水從屋裡出來,她剛剛伺候完譚氏梳頭洗臉,正準備出來倒水。
“喲,那不是三弟妹嗎,總算把你給盼來了。這下子咱們一家人可算能吃上早飯了!”楊氏喊住孫氏,欣喜打招呼。
孫氏暗道不好,腳步微頓,低垂着頭,低低嗯了一聲,正準備進竈房,楊氏身後屋裡又衝出一風風火火的瘦小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