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雪不大,始終如三月的柳絮飄啊飄的,足足下了三日才收住,四面的巍巍青山,好似都被白蠟給封住了,山溝溝裡的世界,一片銀裝素裹。
孫玉霞家院子裡的雪,差不多有半尺厚,踩在上面嘎吱作響。
雪一停歇,孫大虎便扛了鏟子過來,把錦曦嘎婆家院子裡的雪,都鏟到兩側挨着牆壁堆着,中間剷出一條幹淨的路面來,直通院子門口。爲防雪後路滑,他還在上面撒了些木頭碎末和碎石子。
院子裡的桂花樹,院子外面那棵有些年頭的老楓樹,枝幹皆被雪塊壓彎了腰,一陣風過,就有雪塊簌簌的往下落。屋頂也同樣一片白色,像是蓋了厚厚的雪被子,屋檐下面懸着一串串,晶瑩剔透的冰棱兒,在雪後初晴的薄薄日光中,折射出五彩繽紛的華光。
這個時候,最快樂就屬村子裡的孩童了,打雪仗,在雪地裡追逐,畫各種各樣的腳印……
嘎婆不準錦柔去楓樹底下耍,怕落下的雪塊砸到了她,錦曦便帶着錦柔,姐妹倆穿着厚厚的棉衣,在院子裡堆起了雪人。
眼睛是兩隻圓乎乎黑溜溜的草菇幹,鼻子那處插了一根白蘿蔔,雪人頭上還扣着一頂破草帽,錦曦用楊紅石在雪人鼻子下面,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張傻笑的咧嘴。
如此一個憨態可掬的雪人,就出現在院子裡,錦柔看着歡喜的不得了,圍着那雪人興奮的又跳又叫。
晌午之前,樑愈忠和孫氏也從後山茶園那邊趕了回來,孫氏因爲趕路,臉上紅撲撲的。也不曉得是不是錦曦的錯覺,三日不見,只覺孫氏整個人看起來,好似比前段時日容光煥發了許多,一顰一笑,都透出這個年齡成熟少婦的特有味道來。尤其是跟樑愈忠四目對視的時候,錦曦還撲捉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水光,而樑愈忠也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樣子!
原來陰陽調和,竟有着如此神奇的妙用啊?錦曦上一世一直對愛情存着抗拒的心理,什麼初吻啊。撫摸啊啊,都只是在小說裡看到過。
她又忍不住在心裡對這對便宜爹孃yy了一把。如果真的有神明,請原諒我這一回吧!
後山的茶園冬季,可以採摘三回。雪停後,錦曦一家人又開始照着原定計劃,炒至第一批冬茶。趕在約定的冬至日那天,送去茶香軒。
雪已經化開,路面經了這幾日的日光照射,也不再泥淋溼滑,適合套車出山。
明個就是冬至了,照着這一帶的風俗習慣。冬至日的那天,家家戶戶都是要包湯圓吃的。
孫玉霞家往年冬至節,也包湯圓。但不過是磨一點點糯米粉,擱一點點糖在裡面,包幾個意思一下。三口人沒人能吃上五六個就算不錯了。
而今年就大不一樣了,且不說每人都能管飽着吃,重要的是今年湯圓餡兒。錦曦用的是碾碎的黑芝麻,用白糖拌了做餡兒。爲添點香味,錦曦還加了一點點桂花沫子在裡面。
湯圓又大又圓,如瓷般白嫩,在沸水鍋裡一煮,如一顆顆剝了皮爾的新荔,香味撲鼻,吃起來甜香軟糯,吃後口齒留香。
裡面大鍋煮了小半鍋,錦柔吃的一張小肚子圓滾滾的,其他人也都好好的過了一把癮,孫大虎和孫老爹也請了過來一起吃,孫氏還盛了幾碗,送去村裡幾個關係要好的人家,給那幾個人家的娃娃嚐個鮮。
因爲孫玉寶和孫二虎一直留守在鋪子裡不能回來,孫氏她們隔夜便把湯圓做好,將孫玉寶和孫二虎的那份也一併包出來,裝在一隻帶瓦蓋子的大碗裡,只等着明個樑愈忠和錦曦他們去鎮上,一併給捎去。
大傢伙把以前那麼多年,只能在心裡幻想的事情,真正的實現了一次,那就是好好的吃上一回。就連嘎婆都吃了一大碗,若不是考慮到老年人的腸胃消化問題,否則還會再吃。
錦曦自己,也吃了不少,這種靠着自己和家人的一起努力,把生活過好的滋味,真是讓人迷醉。
“那一年爹還在世,冬至從鎮上趕回來,帶了這麼一小碗湯圓,那香味唷,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其他人都去了堂屋吃湯圓,竈房裡,孫氏捧着手裡的湯圓,跟孫老太回味道:“爹孃捨不得吃,留着我們三姐弟,我記得我就吃了兩個,就捨不得再吃。那味道好的……後來一到冬至節我就想啊,要是啥時候,我能把這湯圓管飽了吃,那可真是神仙的日子了……”
孫氏的話,勾起了孫老太的回憶,孫老太疼惜的看着孫氏:“玉真啊,你是長姐,打小就懂事,有啥都可勁兒的讓給弟弟妹妹,我們做爹孃的,看你是老大,也啥事都指派着你,偏着小的們,你跟着我們那些年,沒讓你過過好日子啊!老天爺算是有眼,你生的閨女有出息,咱都跟着享福,玉真啊,你是個有後福的人啊!”
“我只要曦兒柔兒都好好的,平安無事的長大,看着她們找到個好婆家,不說自個當家作主,至少也別像我這樣沒出息,那我這輩子就算圓滿了,也啥都不圖了。”
“我可不許你這樣說賤自己!”孫老太唬下臉:“你咋就沒出息了?不是我是你娘,你是我身上落的肉,我就自誇!”
“你說說你的模樣,人品,不說在咱孫家溝,就是擱到他金雞山還有長橋鎮,你都是數一數二的標緻姑娘!家裡家外一把手,伺候公婆叔嫂姑子,你哪樣落後於人了?跟妯娌相處,你從未紅過臉,如今,曦兒又這樣給你爭氣,愈忠老實,又有手藝傍生,更曉得疼你,你說,你咋就沒出息了?你該比其他人更挺直了腰桿哪!”
孫氏垂下眼,神情黯了幾分:“可是娘。我就算啥啥都好,可有一樣,我是被她們給比下去的……”
孫老太怔了下,目光也隨着望向孫氏的腹部,眉心皺了下。
壓下嗓音問:“怎,自打柔兒後面那小子夭折,這些年你這肚子就一直沒動靜?”
孫氏搖搖頭,臉撇向一旁,再好的湯圓吃在口中,也咀嚼不出滋味來。
孫老太嘆口氣。摸着孫氏的頭:“我那還未謀面的小外孫,跟咱沒緣分啊!傻閨女,這都幾年了。那孩子早就投胎轉世去了,你這心裡得放不下!”
孫氏默默點點頭,不語。
“你這身子骨,比從前越發的消瘦,怕是那一次外孫沒了。愈忠娘沒給你啥好臉子瞧,雖沒讓你去外面田地幹活,月子裡你還是要拖着身子侍弄一家子的伙食,女人這月子是道坎,你這身子骨就那時候虧大了,這才一直沒懷上。”
“要我說啊。等明個愈忠他們去鎮上,你也跟着一道去,找鎮上的大夫給好好瞧瞧。開些藥回來吃?”
“娘,明個就算了吧,曦兒他們送茶葉,我咋跟去瞧病呢?這也忒晦氣呢!”
“你這傻閨女……”
“娘,我自個的事兒。我自個有分寸,您老就別再爲我操心了。啊!柔兒那怕是該尋您了,您趕緊的過去堂屋吧,這裡我來收拾!”孫氏說罷,端起碗,小口小口的吃起來。
“你心裡有數就好,不過,娘也也要告兒你,凡事別太過苛求,戲文裡不都唱說,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嘛?我瞧啊,你一個曦兒,能抵上別人十個兒子!”
“有那樣一對閨女,娘,我真的很知足,就算沒有兒子,也知足,真的!”孫氏想到自己的一雙閨女,臉上的笑意,終於驅散開先前的陰雲。
錦曦趕在嘎婆走出竈房門口前,悄無聲息的折去了後院。
她在堂屋和錦柔他們一起說笑着吃湯圓,裡面的糖水濺到了臉上,錦曦於是來竈房弄水洗下。在門口,就聽到了她娘和嘎婆的說話。
好像是跟孫氏懷孕有關係,錦曦就在門口多站了會子,於是把她們的談話全聽去了。
在後院溪水邊洗臉的時候,錦曦心裡就想,在這個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古時代,尤其是農村大家庭裡,許多人家哪怕吃不飽飯,都要可勁兒的造人,尤其是要造個帶把兒的。
孫氏的一雙閨女,最小的錦柔都已七歲,照理說下面應該還會接着生,可卻沒了。這是錦曦有些疑惑不解的,今夜,竈房裡的一番話,錦曦大致明白了。
不是孫氏不願意生,而是她和柔兒後面的小弟弟夭折了,孫氏一方面情緒悲痛,二來又被老樑家那撥人苛刻,生理和心理都受到了大創傷,所以導致難孕。
錦曦一邊那香胰子在雙手手心手背輪着搓洗,心道,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雖說,孫氏對現在的狀況很滿意,但是,在這個時代,站在孫氏的角度,閨女即便再出息,終究內心最深處,也是渴盼能有個兒子的,有兒有女,高堂健在,在這個時代,是會被當做全福人。
上回粱禮輝未婚妻洪氏來過門,要做些供奉祖先的供品,錦曦清楚記得,酒席上的菜餚都是孫氏來操持,而獨獨那幾樣供品,譚氏卻點名連飯都燒不熟的二孃楊氏來做。
就因爲楊氏有兒有女,孃家,婆家這兩邊,父母高堂都健在,她再偷懶賣壞,再被譚氏瞧不上眼,但譚氏卻承認楊氏是全福人。孫氏再能幹再賢惠,也是帶着晦氣的。
孫氏是典型的舊社會農村婦人,灌輸的思想也是這個時代的特色,難怪孫氏在老樑家,一直是那麼溫順到卑躬屈膝的程度,錦曦一開始以爲是她的性格綿軟,後又以爲是她沒有強勢的孃家支撐,如今,她總算明白了,這些原因都有,除此外,最大的,也是最要害的原因就是,孫氏沒有爲樑家誕下孫子!
誰說女子不如男?錦曦暗歎,錦曦爲自己生爲女子而自豪,她堅信自己一定會做到出類拔萃,不輸於男人!
可是這個大時代的悲哀,卻不是她一己之力能改變的了的。
錦曦把手裡的肥皂泡沫洗去,甩幹了手,若無其事往回走,心裡有個念頭卻已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