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益之開始時想開着他新買的桑塔拉2000回去,給愛面子的父母親長個臉。可是一攤開地圖,發現這個時候沒有全程的高速公路,一路上的路況和艱辛會讓人抓狂,只好打消念頭,乖乖地找黃牛買火車票。
他一口氣買了六張臥鋪,連三人的回程票都買好了。只是春節的票太緊張,更何況是臥鋪票,神通廣大的黃牛也不能事事如意,有一張回來的票要晚一天,被方伶俐拿去了。因爲這點缺陷,黃牛對劉益之這樣的大客戶,手續費慷慨地打了一個九五折。
劉益之把龍明珠和方伶俐送上火車,在候車室等到下午,也登上了回家的火車。
第二天早上七點左右,火車開始減速,能夠聽到哐當的並軌聲音。站在車門後面,看着玻璃窗外晃過的街道樓房,看着這個熟悉而陌生的尚源縣城,突然從記憶中跳到自己的眼前,劉益之覺得恍如隔世。
火車終於停了下來,劉益之揹着揹包,跟在列車員後面下了火車。踩在堅實的地面上,劉益之不由地一陣心慌,腿不知爲何軟了一下,身子往旁邊一歪,差點摔倒,幸好扭了一下又站了起來。
旁邊正好走過來一位中年男子,鐵道維護工,被劉益之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了,看清楚情況後笑着說道:“有多久沒回家了?這麼激動!”
劉益之向那位維護工彎腰點頭,表示了歉意,然後徑直向出口走去。
在出口處的人羣中,劉益之一眼就看到了父母親,看着他們熟悉的身形,年輕了二十歲的面容,劉益之忍不住快步向他們走去,一邊笑着一邊淚流滿面。
回到老家第二天,劉益之去了一趟遷陽市裡。
中專畢業時他被分到市瓷器廠。這家瓷器廠不是生產碗、盤子那種瓷器,是生產高壓電線路上用來絕緣的那種瓷器。現在已經處於停產階段,兩百多號下崗工人,除了像劉益之這樣自謀出路的,還有好幾十號人滿懷希望地等着政府重新安排工作。
上級單位,市輕工業局專門找了一間大倉庫,改成簡易辦公室。瓷器廠的那幾十號人每天在這裡按時上下班,就算拿着每月不到一百元的生活費,也是甘之如飴。
劉益之去的時候遇到他的師傅,還勸他,不要再到處去晃盪了,安安心心待在這裡,等政府的安排。聽說再就業的名額有限,不在這裡等着就會被別人搶了去。
謝過師傅的好意,劉益之拎着菸酒跟着去了趟師傅家裡,給他拜了個早年。坐了半個小時,留了手機號碼,還有悄悄壓在茶几底架上,用信封裝着的一千元錢。
劉益之的戶口原本是隨派遣單落在瓷器廠,現在一併歸在市輕工業局的集體戶口上。劉益之託熟人找到了人事科管戶籍檔案的,塞了兩條芙蓉王就把自己那頁戶口紙拿了出來。然後又找了表哥的同學,市區一個派出所的副所長,請他出面幫忙辦好了遷出證。
接下來去給退休的姑媽姑父拜了早年,在他們家住了兩晚,又回了尚源縣城。
父親劉資初和母親李秀蓮還是每天出攤,他們倆都不是做生意的料,每天賣那些針頭線腦、罈罈罐罐掙得錢不多,除了維持日常開支,就是用來還劉益之讀四年中專欠下的錢。不過這筆債今年已經還清了,沒有壓力的兩人這段時間只出半天攤,餘下的時間就是置辦年貨,爲即將到來的2002年春節做準備,同時繼續收拾新買的房子。
他們原本想着在新房子過年,只是時間太倉促了,來不及了。
弟弟劉雍之老實呆在家裡,拼命地做寒假作業,以便過年後可以放肆地玩。
這天,老同學李國強找到劉益之,請他到家裡去吃飯。
李國強跟劉益之從小學同到初中,劉益之考上了中專,李國強沒考上高中,就此輟學了。聽說出去打工,好幾年沒回來了,今年卻是遇到一起了。
這一片屬於尚源縣城的城鄉結合部,這裡的居民屬於這個小縣城的最底層,永遠也成不了傳說中的拆遷戶。李國強家跟劉益之家不遠,屬於過去蔬菜生產隊改過來的。
李國強家的房子就像是牛棚改過來的,只有一間。靠右邊是一個磚石砌成成的糧倉,差不多一人高,搭着一個梯子直達頂部。頂部木板上鋪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擺着一牀看不出原色的被褥,一頂變得漆黑的蚊帳吊在屋頂勾子上,繞着被褥圍了一圈,這裡是李國強父母親睡的。在左邊靠牆是一排木架子,離地不過半米,鋪滿了木板。靠裡面擺着兩三個箱子還有亂七八糟的東西,靠外面也墊着稻草,鋪着牀褥,還丟着幾本書,是李國強兩兄弟睡覺的地方。
屋裡光線很暗,在門外土竈的火光下,閃閃爍爍地有點陰森恐怖。餐桌擺在中間不大的空地上,李國強父母親在門外屋檐下搭建的廚房裡忙碌,很快擺上了四碗菜。
“軍子,去買酒去。”李國強父親拉亮屋裡的電燈,對李國強的弟弟李國軍說道。
“不用了叔,我帶了四瓶啤酒來。”劉益之連忙阻止道。
“那怎麼好意思。軍子,去幫忙盛飯。強子,快陪你同學坐下。”
李國強父親端着飯,隨便夾了點菜,憨笑着說道:“強子,叫你同學吃菜。沒有什麼好菜,你隨意啊。”
“叔,你怎麼不上桌吃飯啊?”看着李國強父親端着飯菜要出去,劉益之連忙問道。
“你和你嬸在外面吃,我們一上桌,你們喝酒吃飯就不自在了。”說罷,李父嘿嘿一笑,端着飯菜,拉着一直在叨叨的李國強的母親出了門,並排坐在屋檐下的石頭上。李國軍一氣喝了半碗啤酒,端着飯菜也出去了。
“老,老,老同學,吃,吃,吃菜。”李國強說道。
他是個結巴,加上成績又差,讀書時被老師嫌棄,被同學欺負。當時的劉益之也不大願意跟他一起。只是曾經有段時間,因爲住在一塊,被老師指定爲幫教小組,曾經幫忙輔導過他的學習。
“來,強子,我們有幾年沒見了,走一個。”劉益之端起盛滿啤酒的飯碗,“不用一口悶,咱們慢慢喝。”
“慢,慢,慢,慢,慢喝。”這三個字說出來,李國強的脖子上青筋都快蹦出來了。
在昏暗的白熾燈下,劉益之看着李國強,他的那張臉在自己的記憶中幾乎要消失了。好像只是在幾年後春節假期結束,一趟擠滿人的列車上,遠遠地遇到了他。當時是晚上十一二點,大部分人都昏昏欲睡,整個車廂迴盪着他結巴又高亢的聲音,在向同伴“科普”我國的春城、石頭城、山城、鵬城、羊城等地方。
在他那炫耀卻可笑的語氣中,不少人安靜地聽着,包括劉益之。聽着這個聲音,他們的心裡莫名地多了一份優越感,彷彿不再是罐頭裡的沙丁魚,而是精裝罐頭裡的沙丁魚。
此後卻是再也沒有遇到他了,只是斷斷續續聽過他的一些事。
“聽說,聽說,你,你,在外面,找了,份好工作,賺了,不少,不少,錢。”
劉益之今年光提成就拿了十萬,大部分都寄了回來,還欠款,剩下的讓爸媽去買房子。按照劉益之老爸那愛得瑟的性格,早就在左鄰右舍中炫耀開了。只是劉益之老媽下了死命令,所以他說出去的數字大爲縮水。
“運氣好,找到份好工作。強子,等過完春節回南鵬,我幫你介紹份工作。”
“謝,謝,謝,老同學了。”
“不用客氣,來,走一個。”
吃了兩口菜,劉益之繼續問道。
“聽嬸子說,你這幾年也在外面打工?”
“是啊,我去過錢江,交州,南海,清港,屁錢都沒賺到。年初在清港找到一份不錯的工,工資一千多,還以爲能賺到點錢,誰知道晚上去還書,被治安隊抓到了,修了半年鐵路,直接回來了。”(結巴不再描寫了)
李國強平淡地說道,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
劉益之卻能聽出其中的艱辛,他默然了一會,眼睛掃過旁邊牀褥上的書,開玩笑地問道,“你還是那麼愛看武俠小說?”
“是啊,沒改。”李國強也笑了。
李國強從小學五年級看了第一本武俠小說,《大旗英雄傳》後就一發不可收拾,想盡各種辦法借來武俠小說。上課看,下課看,學校看,回家也看。家裡不給開燈看,就跑到街邊就着路燈看,或者跑到公共廁所去看。晚上經常能看到他在路燈下抱着一本書看得如癡如醉,夏天一隻手拿着書,一隻手拼命地拍蚊子,到冬天凍得跟觸電一樣亂抖。
按照他們班主任的話,李國強要是把看武俠小說的勁頭花在學習上,華清、京大都能考上。
“從我愛看武俠小說開始,就一直有個夢想,有了錢就開個租書的店子,即能天天看書又能掙到錢。”
“強子,爲了我們的夢想,走一個!”
“走一個!”
回到家裡,想起李國強的話,還有記憶中聽到的有關他的故事。現在想來,曾經的自己跟他其實相差不大遠,都是差不多的生活軌跡。自己曾經以爲跟他不是生活在同一個層次,現在想來,都是罐頭裡的沙丁魚啊,都曾經爲了自己的夢想苦苦奮鬥過。
滿是感觸的劉益之打開日記本,寫下了一行字:“真正歷經苦難的人,不會向別人哭訴不幸,他們只是默默而又堅強地生活着。在他們卑微的身體裡,都深藏着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夢想。”
這時,窗外響起了炮竹聲,今天是臘月二十七了,有心急的人開始放炮仗禮花了。2002年的春節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