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明天就要回南鵬了,劉益之終於忍不住了,他要走過那座橋,去找到那個人。
尚源縣城的街上洋溢着節日氣氛,空氣中還瀰漫着淡淡的硝煙味道。出來走親拜年的人們,臉上洋溢着笑容,見到熟人都會打着招呼,“新年好!”
劉益之穿着羽絨服,走在大街上,穿過人羣,來到了廣陽橋。這只是一座很小的橋,一條溪流穿過它的橋洞匯入餘江河。
劉益之站在橋的這一頭,左右徘徊,怎麼也不敢再往走了。
還是等一年後的春節,按照上天的安排再遇到她?要是改變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會不會改變了命運。萬一命運改變了,兩個女兒會不會變成了兒子?或者不再是曾經的女兒?
糾結的劉益之繼續轉着圈子,已經引起菸酒鋪老闆娘的注意,她用審視的目光盯着鬼鬼祟祟的劉益之,右手在電話座機上來回摸了好幾次。
既然已經重生回來了,命運就已經改變了,爲什麼不可以提前去見她?在這裡猶豫徘徊簡直就是矯情。劉益之最後說服了自己,走進菸酒鋪,在老闆娘緊張的神情下開口道:“老闆,給我來兩條芙蓉王,兩瓶青酒大麴。”
老闆娘的臉馬上變成了綻開的花朵,“馬上就好!”
拎着菸酒,劉益之終於走過了廣陽橋,拐進了橋邊的一條巷子裡。這條巷子還是老樣子,只能兩人並行的寬度,左邊是兩米多高的圍牆,右邊是一排鐵路上荒廢的工具房,還有路邊的一根電線杆。
自己曾經在這裡,工具房前,電線杆下,跟她熱烈地親吻,手忙腳亂地互相撫摸。黑夜是最好的掩護,愛情和荷爾蒙在這條昏暗的小巷子裡迸發激盪着。兩人就像乾柴遇到了烈火,恨不得用心中的那團火熔化了對方,然後兩人合爲一體。
偶爾,路過的行人會打斷這些,兩人裝作若無其事地站在路邊,等路人走過後,又重新抱在了一起,繼續這猛烈而又甜蜜的舉動。總是拖到最後一刻,兩人才依依不捨地分開,自己拉着她的手,往前走過工具房,然後目送她回到家裡。
走到這棟鐵路員工宿舍旁,劉益之的心猛烈地跳動着,砰砰的聲音清晰可聞。他深吸一口氣,邁動着顫抖的雙腿,來到了102的鐵門外。
102是一單元一樓,沒有陽臺,直接改建成了一個外擴房間,當成了廚房,大門也開在這裡。
站在門口,劉益之聽到了一箇中年男子的聲音。
“放了假就知道走親戚,在姨媽家都不肯回來了。”劉益之聽得出來,這是岳父石錦陽的聲音,他是一名普通的鐵路扳道工,最大的夢想就是讓其中一個兒女頂職,也成爲一名鐵路職工。爲此他不到六十歲就提前退休了,最後讓劉益之的小舅子頂了職。
“…畢業了,頂你的職,現在政策不好辦,老石,你要找人啊。”這是岳母舒冬梅在說話,她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跟岳父一起養大了三個子女。這時她應該在屋裡,所以說話飄忽,站在門外聽得不是很清楚。“現在又在查…,老石,是不是還是那些嫉妒你調到城裡來的人…。”
劉益之長吸一口氣,努力地平復着激動的心情,終於等平靜一些了,伸手敲了敲鐵門。
“誰啊?”在廚房忙碌的岳父打開了門,“小夥子,你找誰?”
“我找石莉華,”劉益之的聲音裡帶着濃濃的顫音,突然想起剛認識時,她介紹自己時喜歡加的那句話,一順口也說了出來,“石頭的石。”
原本還笑眯眯的石錦陽臉色一變,眼神變得犀利起來,語氣也非常不善,“你是誰?到底找誰?”
劉益之被未來岳父這嚴厲的話搞懵了,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我找石莉華,石頭的石。”
這時,舒冬梅已經聞聲從房裡走了出來,正好聽到劉益之的話,臉色也變了,馬上把石錦陽拉到一邊,“沒有,我們家沒有叫石莉華的。”
“你們不是有個大女兒,81年的。”
“沒有,我們只有一個女兒,86年的。”
劉益之急了,怎麼才一個女兒,明明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石莉華81年的,二女兒石莉蓉86年,兒子石斌88年的。是的,爲了躲計劃-生育-政策,避免被單位開除,石斌的戶口以“抱養”的名義掛在二姨媽舒夏蓮那裡,兩年後因爲要考高中了,戶口才轉過來。可大家都知道你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呀!
“你們明明有個大女兒,石莉華,81年十月份生的。”
“你聽錯了,那個生下來就沒了。”舒冬梅冷冷地答道。
這句話就像一把大錘,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腦門上,把他所有的思想都砸碎了,然後憑空出現一個黑洞,這些碎片連同劉益之的靈魂一併被吸走了。他現在大腦一片空白,目光癡呆,只剩下一具軀殼。
“走吧,小夥子,沒有這個人。”舒冬梅皺着眉頭趕人了。
劉益之的雙腳被無形的繩線牽引着,機械地轉身邁步,就像一具木偶走在小巷子裡。
“這人是誰?”
“肯定是查計-劃-生育的,那些人真的不死心啊。”
“看上去不像,手裡還拿着菸酒呢。”
“什麼不像?就是裝成不像纔好套你的話,抓你的證據,現在那些抓計-劃-生育的人多精啊。”
劉益之什麼都沒聽到,他的耳邊只有嗡嗡聲,就像小時候在農村裡過春節,爺爺扛着他去聽唱大戲,在夜色中從遠處晃晃悠悠傳來的鑼鉢聲。
走過廣陽橋,回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劉益之身邊穿行着,他們總是會轉過頭來看一眼失魂落魄的劉益之,他們的面目在劉益之的眼裡,就像看大戲時,遠處戲臺上的畫着臉譜的角色,在昏暗的燈光中晃動着,遙遠而詭異。
不知不覺中劉益之走到了百貨公司門口,這裡有一排的商鋪,有賣衣服的,賣家電的,還有一家賣影視和音樂光盤的。一年後,也是大年初四,劉益之路過這裡,聽到那家店在放王洛賓的《在那遙遠的地方》,他早就想買這首歌的碟,慌忙跑過去,結果在門口不小心撞到了石莉華,他的愛人,他的妻子,他兩個女兒的母親。
“你這人怎麼搞的?”
“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想着買光碟去了,真是抱歉,有沒有撞傷你?”
“我沒事,算了,大過年的就算了,以後當心點。”
“真是抱歉,要不我請你吃麻辣燙,當作賠禮道歉?”
“嗯——,那——行吧,大過年的,我也不能白被撞吧,那也太倒黴了吧,嘻嘻。”
那一幕幕,那一句句,在眼前回放着,在耳邊縈繞着,還有那首王洛賓的《在那遙遠的地方》。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她那粉紅的笑臉,好像紅太陽,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劉益之站在路口旁,閉着眼睛大聲地歌唱着,淚水在臉上不停地流淌着。人羣繼續在他的身邊穿行不息,都忍不住轉過頭多看了幾眼,大過年的,怎麼哭成這樣。
第二天,劉益之強打着精神跟父母親和弟弟告別,坐上回南鵬的火車。在車窗看着越來越遠的尚源縣城,他的心被一點一點地舂成了粉末。
回到關村,打開出租屋的門,劉益之看到了龍明珠,她正在忙碌着收拾帶來的東西,都攤滿一地了。
“老劉,新年好!”
劉益之把行李丟在了地上,無聲地衝過去,一把抱住了龍明珠,過了好幾分鐘,才嚎啕大哭道:“找不到了,真的找不到了,我再也找不到她們了。”
“老劉,你找不到什麼?”不明就裡的龍明珠輕輕地撫摸着劉益之,柔聲安慰道,右腳一伸,把門給關上了。
等到劉益之的情緒稍微穩定一點,龍明珠拉着他坐到牀上,溫柔地問道:“能告訴我怎麼回事嗎?”
劉益之使勁地閉着眼睛,終於停止了眼淚。
“我做了一個夢,在那個夢裡,我娶妻成家,生了兩個女兒。在夢裡,我是一個碌碌無爲的人,天天忙着掙錢卻掙不到多少錢。妻子和女兒們跟着我過着清苦的生活,她們也羨慕別人的富足生活,羨慕別人可以住寬敞的房子,羨慕別人可以去大商場購物,羨慕別人不會爲孩子的學費和培訓費犯愁,羨慕別人能去好的學校讀書,羨慕別人假期裡能去到處旅遊。這些我都看得出來,可她們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提一個字,僅僅希望我週末能帶她們去海邊,去公園。可我總是有藉口,總是說要掙錢,總是說要給她們最好的生活,結果還是一次次讓她們失望,最後留給她們的只有無盡的痛苦。”
“我終於醒了,我發誓要找到她們,給她們最好的,給她們幸福,彌補我的過錯和遺憾。可是我找不到,真的找不到她們了。”
劉益之說着說着就哽咽起來,淚水又忍不住從眼眶裡流了出來。
“沒關係的,只是一場夢,醒了就好。”龍明珠主動地抱住了劉益之,輕輕地拍着他的後背,語氣越發地溫柔。
“我現在真希望醒不來,還在夢裡。在夢裡,我還有機會彌補,現在我再也彌補不了。”劉益之再也忍不住,又嚎啕大哭起來,淚水都浸溼了龍明珠的衣服。
龍明珠繼續緊緊地抱着劉益之,手輕輕撫摸着他的後背,只是不再言語了。
過了半小時,不再哭泣的劉益之終於恢復了平靜,他的頭剛離開龍明珠的肩,察覺他的動靜的龍明珠鬆開雙手,轉而捧住了劉益之的臉。看着這張還留着淚痕的臉,龍明珠看了許久,眼睛的溫柔都要化成兩潭水溢出來。
龍明珠的頭往前一湊,溼潤滾燙的嘴脣印在了劉益之的嘴上。劉益之愣了好幾分鐘,最後終於反應過來,雙手抱住了龍明珠,越抱越緊。現在的他就像一團火,拼命地想燃燒自己,融化懷裡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