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年初四,劉益之給小學、中學的幾位老師拜年。帶着禮物上門坐一會,閒聊幾句,不用一個小時就能搞定一家。四位老師那裡,一上午就搞定了。
從老師家裡出來,劉益之在大街上慢慢地走着。
今年春節尚源縣城比去年似乎更熱鬧了,更有龍燈隊招搖過市,準備晚上的鬥龍比賽。
龍燈是四江省不少地方的民間傳統。用竹條分別紮成一個龍頭、五或七節龍身,一個龍尾,全部用當地出產的油浸竹綿紙糊好,下面支着一根木棍。到了晚上,在龍頭、龍身和龍尾裡點上一根特製的蠟燭,變成一個大燈籠,再全部用布套連成一條龍,然後九個或七個人舉着那根木木棍,在龍頭的指揮下,有序地舞動着。
舞龍隊一般都會配有鼓樂隊,有嗩吶、大鼓、鑼和鉢,還有唱戲一樣配置的儀仗旗牌和各色花燈。此外就是有人扮演的龜丞相、蚌殼精、蝦兵蟹將等角色,意喻龍王出巡,文臣武將相隨。像遷陽市,還會配有騷公騷婆。其實這兩個戴着人偶大頭盔的公母,應該是當地的土地公土地婆,作爲當地百姓的代表迎駕龍王一行,並在前引路。只因爲長年演化之下,這兩位走在隊伍最前面的人,爲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除了扮醜之外,怎麼風騷怎麼來,慢慢地也被人稱爲騷公騷婆了。
一般是從初四開始,大家很多人都忙得差不多,有時間和空閒來舞龍了,一直舞到正月十三這晚,舞龍完畢後把儀仗的花燈燒掉,表示今年的舞龍結束,然後就是封存龍燈和儀仗,再等來年。
今天正好是初四,不少舞龍隊按照傳統,舉着沒有連起來的龍燈,四處閒逛,這叫接人氣。龍燈等於是請來了龍神,要是貿然見了凡人,難免會暴起,龍威之下會出大事的。沒有連起的龍燈不能算完整的龍燈,也接不到完整的龍神,正適合用接人氣來過渡一下。
看着穿行在人們中間的龍燈,劉益之不由地想起小時候,自己坐在爺爺的肩上,聽着他講解這些複雜神秘的民俗典故,那一幕幕彷彿就在昨天。劉益之一直覺得,爺爺是他所有親屬裡最睿智的一位。
聽說爺爺年輕的時候,爲了振興家業,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甚至能跟一些做學問的人稱兄道弟,最後居然爲家裡置辦了幾十畝水田。
在爺爺去世之前,劉益之覺得過年是一年中最快樂的日子。那個時候,爺爺會從鄉下老屋到城裡來住上一段時間。給劉益之講書本上沒有的鬼怪神異故事,帶着劉益之到城裡到處逛,買好吃的零食和那時候很稀罕的水果。劉益之記憶最深的就是爺爺帶着自己去縣劇院看遷陽戲。爺爺很愛看戲,有時候縣劇院看不過癮,就帶着自己去鄉下追着劇團看,老一輩追星族的熱情不比幾十年後差。
猛然間,一個身影在人羣中閃動了一下,劉益之猛地激靈了一下,再仔細一看,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的,卻找不到任何熟悉的蹤跡。
有點神經過敏了。
劉益之站在那裡,突然想去買些水果吃,這些日子天天大魚大肉,有些太膩了,想解下油葷,他便沿着街道往水果市場方向走。
“在那遙遠的地方…”熟悉的歌聲從遠處傳來,劉益之心裡不由一愣,猶豫了一會,繼續向前走去,不過他沒有往百貨公司那邊走,而是走到了對面的街道。
百貨公司那排商鋪還是那麼熱鬧,甚至可以用人山人海來形容。怎麼回事?聽着旁邊議論紛紛的人在那裡說,原來那裡有商鋪在搞有獎銷售活動,買一件衣服送一條羊毛圍巾,買一頂帽子送一副真皮毛手套,太優惠了,大家都搶瘋了。
劉益之不由笑了起來,這把戲都玩了好幾年了,居然還有人信,真是隻要還有貪心的人,騙子就不會失業。
突然,那邊有人在起鬨,然後人羣亂了一下,不少在外圍的人被擠得東倒西歪,嚇得原本從那邊過路的人都跑到這一邊來了。
劉益之邊走邊扭頭看熱鬧,一不小心就撞到了迎面走過來的人。來人沒有劉益之高,也沒有他壯實,估計也是在邊走邊看熱鬧,被撞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幸好是冬天,大家都穿得比較厚,有了緩衝。
劉益之一看闖了禍,連忙道歉:“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啊呀,”對方被撞得不輕,更被嚇了一跳,坐在地上低着頭輕輕地叫喚着,聽聲音是個年輕女孩。
“對不起,你沒事吧。”劉益之蹲了下來,剛看清受害者的容貌,臉變得煞白。
“你,撞到我了。”女孩皺着眉頭抱怨道。
“我,對不起。”劉益之下意識地說道,“你有沒有受傷。”
“應該沒有,只是被嚇了一跳。”女孩微紅着臉,老實地說道,左手卻不由自主地去撫着屁股,剛纔被撞得坐在地上時,屁股確實坐疼了。
“非常抱歉,剛纔我沒注意看路。”劉益之壓抑着自己那顆正在亂蹦的心,儘可能地用最平和的語氣說道。
“算了吧,剛纔我也只顧看熱鬧去了。”女孩真的很老實,看到劉益之很誠懇地道了歉,也不多說什麼了。
“你能站起來嗎?要不要我拉你起來?”
“不用了,我自己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我好像在三中見過你。”
“我是三中畢業的,我叫石莉華,嗯,石頭的石。”
“是石頭的石,不是舒服的舒?”劉益之又問了一遍,在尚源方言裡,石和舒發音幾乎是一樣的。
“是的。”石莉華答道。
劉益之忍不住轉過頭去,努力抑制着自己的眼淚,這時,一直在播放的歌聲悠悠揚揚地從對面飄了過來。
“人們走過了她的賬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劉益之努力地讓自己保持着笑容,艱難地轉正了頭。石莉華還是那個樣子,相貌只能用端正來形容。一雙杏眼,可惜眉毛淡了一點;鼻子很挺,可是鼻翼有幾點雀斑;嘴形不錯,可是嘴脣略薄了一點;一張鵝蛋臉,可是顴骨微凸,顯得臉型偏大了。這張熟悉的臉一直是劉益之最深刻的記憶之一。
沒有美麗的容顏,只有在無情歲月中依舊溫馨的笑容。
石莉華已經站了起來,看着對面神情怪異的男子,心裡在犯嘀咕,被撞的是我呀,可是看你一臉難受的樣子,好像被撞的是你一樣。
“你怎麼了?沒事吧?”石莉華忍不住問道。
“吹啊吹,我的放縱,我的驕傲。”不知從哪裡傳來了這首《野風》。
現在是做生意的旺季,各家商鋪都在用歌聲來吸引顧客。《野風》和《身騎白馬》都是最近非常火的歌曲。
劉益之腦子嗡地一聲,就像舞龍隊的那面銅鑼在耳邊敲響了,震得他的整個大腦皮質都在顫慄中掙扎。腦海有個聲音在叫喚着,你有了龍明珠,還有一個方伶俐,已經是一個難以自拔的泥潭了。她曾經陪着你走過十幾年的風風雨雨,曾經是你最溫暖最可靠的港灣,難道你還要把她也拉進那個泥潭裡去?你現在不是一年前那個只有曖昧,沒有羈絆的人了。
石莉華覺得對面這個男人的目光很可怕,幾乎是惡狠狠,但是你卻能看出那揮之不去的眷戀、惋惜、痛苦。天啊,石莉華心裡驚歎,一個人的眼神裡怎麼會有這麼複雜的神情。
劉益之狠狠地看着石莉華,希望能把這一世她的容貌永遠刻在腦海。終於,在眼淚流出來之前,劉益之說服了自己。
“對不起。”劉益之對石莉華輕輕說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劉益之頭也不回,一路上跌跌撞撞,不知撞到了多少人,終於走回了家。
“益伢子,你怎麼了?”看到兒子失魂落魄地回來,李秀蓮問道。
“沒什麼事?”劉益之嘶啞着聲音答道,“身體有點不舒服,我回房去睡一會。”
看着劉益之上了樓,聽到關門聲傳了下來,李秀蓮不由眉頭皺得更緊,她不由拍了一下正在抓緊過年這幾天自-由時間看電視的二兒子,“雍伢子,出去把你爸找回來,大過年的,就知道在外面閒逛,人家都要去拜年,那有空聽他吹牛。”
劉雍之嘟囔着穿了外套,走了出去。
不一會,劉資初喜氣洋洋地跟着劉雍之回來了。
“明天明伢子和霞妹子要來拜年,都帶着他們的伢子丫頭來,你去買些水果回來,還有去王毛頭那裡換些新票子回來,今年給晚輩的壓歲錢多給些。”
“要的。”劉資初現在也是財大氣粗,一口就答應了。
李秀蓮看到二兒子又深陷在寶島版的《流星花園》中,悄悄地對劉資初說道:“今天益伢子有點不對頭。”接着把剛纔劉益之回家時不正常的樣子說了一遍。
“怕是要應劫了。”劉資初沉吟半天,最後低聲說道。
“都是你,你老倌子一身的本事,你屁都沒有學到。要是你學到三五招,還用得着去求別人嗎?”
劉資初憨憨地說道:“不是我笨嗎,怎麼都學不會。再說了,那玩意是封建迷信,運動時我老倌子差點因爲這個進大牢,可不敢再傳了。不過沒事,張瞎子是老倌子的高徒,還念着老倌子的情義,會盡心盡力的。”
“那張瞎子要你找的人,都找到了嗎?”
“找到了,明天就開始。”
“嗯,明天開始,事情越早解決我越安心。
而這一切,躺在牀上的劉益之卻一點都不知道,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到底哪裡出問題了?去年被告知沒有石莉華這個人,今天卻又遇到了,到底是哪裡出問題了。還是大年初四,還有那首歌,還是那個地方,幾乎同樣的方式相遇了。
這狗-日的命運啊。
**************
繼續祝大家國慶節假期快樂!也繼續向諸位書友徵求寶貴的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