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毅對於當時的事情記得並不清楚,他只知道前一秒自己還正在和安承澤顯擺生日時老爹送的那把漂亮的軍刀,下一秒安承澤抿着脣青着臉撲上來,而後血色模糊了整個視野,他重重倒下,身上壓着臉色慘白的安承澤。後腦撞擊在地面上,他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後就躺在醫院裡,一隻眼睛蒙着看不清東西,臉有些疼,一年難見到幾次的爸爸坐在自己牀前,臉色十分難看,就是最兇打自己最疼的時候臉色都那麼難看。爸爸每次回家,他都要捱揍,見石磊臉色鐵青地看過來,石毅低下頭認錯:“爸,是我不對,我不應該欺負同學,不應該拿刀嚇唬同學,你打我吧。”
石磊沉重地嘆了口氣,向着他伸出手,石毅緊張地縮下脖子,閉上眼睛,卻因爲動作牽動傷口,疼的他“嘶”地一聲。
那隻手沒有像以往那樣一巴掌扇過來,而是有些輕柔地落在頭頂,石毅詫異地睜開眼睛,看見父親眼中是從來沒有見過的神色,似山一般沉重,又似海一般包容。那麼大那麼溫柔卻又十分有力的手,石毅第一次感受到。
“是我不對,”石磊重重地說,“明知道你是個兔崽子,卻還送你刀。”
石毅沮喪地低下頭,看來還是他做錯了。
受傷住院的日子很無聊,兄弟們也不知道爲什麼都不來看他。明明只是簡單的皮外傷,照石毅來看自己其實已經不疼,爲什麼還要住院,每天有大夫在他臉上翻來翻去?他憋得難受,在醫院裡到處亂竄,卻看見病房外,一個長得很漂亮穿得卻很破的女人對着爸爸點頭哈腰,一臉淚水。女人身邊站着安承澤,他好像又瘦了,顯得更矮了。
石毅想撲過去一把抱住安承澤,雖然這個人很不識擡舉,但只要他願意低頭,他石老大還是會罩着他的嘛。其實、其實安承澤轉學來的時候他就挺喜歡這個長得乾乾淨淨的同學的,他和兄弟們身上整天都是泥,安承澤卻不一樣,雖然衣服已經洗的發白,卻總是整整齊齊的。書本的邊角從來不會捲起,作業本都快寫滿了還那麼幹淨,筆記比老師的板書還要好看還要全。
是個好學生呢,和他不是一路人,怪可惜的,長得那麼好看。石毅想。
安承澤不像石毅,他一直拒人於千里之外,不管什麼時候都板着小臉,總是那麼瘦那麼小那麼矮,頭髮貼在耳際,軟軟的,很好看。有時候看到他時不時掉下一縷的頭髮,石毅心裡就像被羽毛掃過一樣癢癢的,格外喜歡。
可惜他們不是一路人,石毅可以將來找茬的傢伙揍得滿地找牙,卻不能對和自己沒有任何交集的同學做什麼。他是有原則的,纔不做欺負普通同學的事情呢,他們班級的學生要是被其他班級或者高年級的欺負了,他會帶着人去將對方狠狠揍一頓。
不過安承澤轉學到現在都很不起眼,沒被人欺負過,石毅沒辦法靠幫助他和人認識起來,每天只能看着他順順貼貼的頭髮,認真記筆記的樣子,和總是不笑的臉。
有一天他們考場分在一起,儘管能夠給他抄卷子的同學都不在,但是安承澤坐在自己旁邊,好開心呢!石毅興奮不斷踢他的凳子,要答案,只要安承澤借給他抄卷子了,他就可以請他吃飯,中午叫他去家裡吃,安承澤真是太瘦了,石毅早就知道,他每天中午都吃家裡帶來的飯,都沒有肉,一點也不好,難怪這麼矮這麼瘦。
可是安承澤沒給他抄卷子,考完還板着臉讓石毅不要再打擾他。石毅很生氣,明明他是想要幫助安承澤的!結果下一場考試他踢凳子踢得更用力,安承澤卻理都沒理他,還提前交卷回家。
考試成績出來,安承澤年級第一,自己卻得了滿卷子的大紅叉。老爹又抽一頓皮帶,小弟們說哎呀老大你和年級第一一起坐着,難道他沒借給你抄卷子?太不識擡舉了,難道他不知道自己能這麼安靜地學習都是老大的功勞嗎?是老大罩着全班同學,他們纔不會被高年級學生欺負的,別的班級同學都有被搶錢的。
石毅也很生氣,怎麼無論他做什麼,安承澤就是不理他呢?於是他帶着小弟堵了安承澤,小弟要打他被石毅鎮壓了,石毅用手捏着安承澤臉,皮膚又軟又滑又白,就是太瘦。他看到安承澤緊張地眨眼,臉色發白,睫毛很長,一眨一眨地,長長的睫毛掃得他心癢癢。
從那之後,安承澤搭理他了,能和他說幾句話——每次見面都會仇視石毅,還放幾句“我不怕你永遠不會借給你卷子抄襲”之類的狠話。石毅發現自己愈發喜歡這麼逗安承澤,看着他的臉終於不再那麼板着,每次捏他的臉,心裡都有點小激動。
於是石毅更加熱衷於欺負安承澤,幾乎隔幾天就要劫他一次,還經常把他寫好的作業搶走,讓安承澤不得不再寫一份。不過安承澤用的本子和筆實在太破了,石毅有時候會偷偷把好的筆和本放在安承澤書桌裡,可是從來沒見他用過,每次都直接交給老師,這讓石毅更生氣。
後來過生日,爸爸難得回家送了他一把好漂亮好鋒利的刀。石毅忍不住又把安承澤給劫了,讓他看看自己這麼好看厲害的刀。石毅等着安承澤用羨慕的眼睛看着自己,喊自己老大……或者大哥也好嘛。可是安承澤沒有喊,他激動地撲上來,自己就一直住院了。
他很喜歡安承澤,想和他做朋友,可是不管怎麼做,安承澤都不會看他,也不喜歡他,而且一次比一次討厭他。
現在看見安承澤,石毅激動地想要過去敘舊一下,卻沒想到,安承澤白着臉,噗通一下給石磊跪下,他身邊的女人也跪下。他看到安承澤哭了,不管他怎麼嚇唬怎麼欺負都不哭的板着倔強小臉那麼好看的安承澤,哭了。還有他旁邊的女人,拿出錢遞給爸爸。
石磊長長地嘆口氣,收下錢便揮揮手讓他們走了。女人的表情像是鬆了口氣,拽起安承澤,安承澤望着男人手上的錢,表情很嚇人。
石毅回到病牀上,老老實實地躺着,心裡說不出的難受。他不明白,只是和以前一樣不小心受傷而已,爲什麼自己要住這麼長時間院,爲什麼安承澤和那個女人要給爸爸跪下,爲什麼安承澤要哭?他不懂。
很快他的傷就結疤,沒有必要再住院。石磊將石毅接回家,又不知道忙什麼去了。石毅照鏡子時發現自己臉上多了一道長長的疤,特別難看,他這張帥臉都被劈成兩半了。不過應該沒事的,男子漢大丈夫,傷疤是勳章。結果老爹不讓他那麼露着傷口,給弄來一堆藥,每天吩咐保姆幫着上藥,纏着厚厚的紗布,有點像獨眼龍。
可是老爹怎麼還不讓他上學,他在家裡呆着的好無聊。
回家沒兩天就有人敲門,石毅打開門一開,是安承澤,他來看自己了!石毅興奮的不知道怎麼辦纔好,是不是安承澤覺得傷到他的臉不好意思,來道歉了?那他就可以大方地原諒他,還說我們可以做朋友,這樣他就能牽安承澤的手,搭他的肩膀,做好兄弟,還能抄卷子抄作業呢,爸爸再也不用擔心他的學習了。
“你滿意了?”安承澤沒有進屋,站在門前冷着臉說,“明明是你一直欺負我,是你拿刀要傷我,我只是不想你用刀傷了我,憑什麼,憑什麼被學校勸轉學的是我?憑什麼我媽要把房子賣掉給你治傷?我們現在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媽媽也下崗了,什麼都沒有了!班級裡再也不會有不聽你話的同學,不管和誰坐在一起他都能幫你寫作業抄卷子,唯一一個不聽話的滾蛋了,遠遠的,你滿意了是嗎!”
石毅完全不明白安承澤在說什麼,沒有被紗布擋着的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聽見安承澤繼續說:“我服了你,石毅,我心服口服,以後你讓我做什麼都行了!可惜,我不在這個學校了,我媽和我沒錢沒房子,要離開建省,我們要滾蛋了,你可以滿足了!”
吼完後,安承澤轉身跑下樓,石毅想追過去,卻第一次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理由追去。他跑進屋子從窗子看見安承澤用力一直跑,跑到很遠的地方,跑出自己的視線。
石毅難受地坐在沙發上,他坐了一會兒。突然瘋了一樣跑到房間裡,把爸爸收好鎖在盒子裡的生日禮物——那把刀——拿出來,用力砸那個盒子,終於將盒子砸開,他將刀丟在地上狠狠地踩,可是刀很結實,根本踩不壞。
安承澤走了。
石毅趁着家裡人不在,打聽到安承澤家的位置,跑過去卻看見那片普通的房子都被推土機推平了,什麼都沒有,只是一片廢墟。
石毅第一次學會什麼叫後悔,第一次在午夜夢迴時夢到一個人的臉,那個人流着眼淚,和他媽媽一起跪在石磊面前。石毅想跑過去扶起他們,將爸爸嘆着氣收下的錢搶過來還給他們。是他自己的錯,他不應該拿着刀玩的,刀很危險。他不應該欺負安承澤讓他討厭自己的,他錯了。
石毅已經知道錯,但他不知道,自己的錯居然會影響自己一生,影響自己的前程。
很意外地,沒幾天他又見到爸爸,這一次爸爸帶着他去了京市,那麼大的城市,都是高樓,樓梯還都會自己動,只要站着就可以到頂層,一點都不費力,真好玩。爸爸帶着他去看醫生,醫生瞧瞧自己臉上的傷疤,搖搖頭,爸爸摸摸石毅的頭,表情很難過。
一連好幾個月,他們跑了全國各地,石毅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臉,問題很大。
他想要當軍人,他一定能當軍人。可是這個傷疤,會讓他最開始那道體檢就沒有機會。
爸爸帶他轉了學,沒有繼續在建省上學,他跑到京市,大伯二伯住的地方,學校裡的學生成績都非常好,可是都會笑話他臉上的疤。他們甚至離他遠遠的,石毅聽見他們聚在一起說自己,身上都有鄉下人的味兒,臉怎麼那麼醜,一定是經常打架的。
他們不會和他打架,卻會惡意地嘲笑他。只要他想動手,他們就會告訴老師,石毅打人。
後來上了初中,同學們私下傳石毅殺過人,坐過牢,不知道他們想象力怎麼那麼豐富,什麼都能猜。沒有人接近他,大家都嘲笑他,石毅也不去和那些人接觸,漸漸地他明白什麼叫世態炎涼,什麼是惡意的微笑。
他進入叛逆期,開始仇恨這世界上所有人,他甚至有時候會怨恨安承澤,是他害自己變成這樣的。然而往往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石毅就又會愧疚起來,安承澤那天下跪時的淚水和臨走前的表情,石毅永遠不會忘。所以不再打架,也不拉幫結夥,更不去欺負同學。就算有人當面罵他,石毅也只是攥着拳頭強忍,他不想再看到安承澤的淚水。
那之後的小學和初中就是一場睡不醒的惡夢,石毅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渡過那段日子的,只知道他成績一直很差,在學校裡也沒朋友,和曾經的兄弟也遠了不少。中考成績相當糟糕,還留了級,第二年是大伯幫忙,他才上了一所普通高中,在那裡再一次遇到了安承澤。
和小學時不同,石毅留着怪異長長的頭髮,擋住半邊臉,又低沉又陰霾,同學很少接近他,也沒人見到他臉上的疤。他一直低調地在學校裡消磨時光,有一天卻在校園裡看見安承澤。他還像小時候那麼好看,長高了不少,那麼耀眼明亮,笑得也那麼好看。石毅遠遠地瞧着,突然心很難受很難受,他甚至連呼吸都無法做到,只能看着安承澤一臉燦爛笑容和一個漂亮女孩子走在一起,幫着女孩子拎包,逗女孩子笑。那個女孩子低頭不知說了什麼,安承澤原本總是沒有表情的臉突然紅了,這是石毅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
回到家中,爸爸來京市看他了。他問石毅,還想當軍人嗎?
石毅說,想。
石磊問,很苦很苦,而且因爲臉上的疤痕還有可能被開除,這樣也要去嗎?
石毅說,要。
於是十七歲的他被石毅送到一個秘密的基地,訓練一年身體素質和槍械知識考覈過關後,其他同學或走或留,只有他被送到京市附近駐軍那裡訓練,因爲他臉上那道傷疤,需要品行考覈。
石毅幾乎已經習慣這道疤痕帶來的歧視,事實上在基地訓練中,優異的成績讓他重新找回自信,終於又振作起來。在基地內訓練的人都是有血性的人,他們不在乎自己臉上的疤,因爲他們各自都有着更加豐富多彩的過去。基地的教官也不在乎,一道疤痕算什麼,他們的手哪個沒沾滿鮮血。
臨走前大家都拍着他肩膀說,品行一定會合格,他們等他歸隊。
重拾信心的石毅輕鬆愉快地參加新兵訓練,而後一次休息去廁所時,又一次遇到了安承澤。
狼狽不堪的安承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