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眼見這二人已是拌到不堪的境地,自思此事因我家而起,林小月究竟是林知府的千金,壞了她的酒宴事小,讓她父親知道了再惱上我們傅家,可多有不便。當即想了兩句話,便向鄭宋二人笑道:“二位太太聽我一句言語,這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體,誤會罷了。二位都是城裡有身份的人,若是爲此事傷了和氣,委實不值。再一則,這兒是林姑娘的宴席,二位只顧拌嘴,倒多有攪擾,林姑娘面上也下不來。兩位在她跟前是長輩,她面上自然不好意思說什麼。然而兩位也該顧着些她的體面。”
她這一席話,只說這二人是自家誤會,故此口角,卻將自家擇的乾淨。鄭三娘同宋氏自那日在傅家酒宴上結交,宿怨未清,今日當着這許多人的面,只顧吵鬧個痛快,好一逞自家的威風,將諸般顧忌盡數丟在腦後。鄭三娘本性粗糙,是個不拘小節之人。宋氏雖心細,卻因先爲傅月明拿話僵住了,先自存了幾分氣惱在心裡,又逢上鄭三娘這個冤家出來接口,不免一股腦發作起來,也顧不得那許多。
二人爭的面紅耳赤,正自口不擇言之際,忽聞得傅月明那一番言語,卻如一桶冷水當頭潑下,心裡登時清醒起來,想起今日來此所爲爲何,不覺皆分外懊惱。二人連忙一齊看向林小月,卻見她粉面帶嗔,柳眉倒豎,一言不發的坐在位上,顯是惱了。
這兩人忙不迭的要向她賠禮,卻聽林小月冷笑道:“好啊,兩位想是嫌宴席過於冷清,吵上幾句熱鬧熱鬧,好助各位的酒興。二位如此高義,我這做主人的致謝尚且不及,哪還敢怪罪二位?”她惱將起來,連‘太太’也不稱呼了。
鄭三娘與宋氏聽了這一番話,登時給噎住了,一時竟無話可說。傅月明眼見此狀,向林小月笑道:“林姑娘也不必相惱,二位太太原都是最穩重不過的人。只是今日逢着林姑娘相邀賞花,兩位太太心裡一高興,得意過頭也是有的。說起來,竟還是林姑娘的不是呢。”林小月聽這話甚奇,便問道:“怎麼還是我的不是?”傅月明笑道:“逢上林姑娘這樣尊貴的人兒相邀,誰還不得意忘形呢?”一句笑話,說的衆人都笑了。林小月明知她是奉承於己,但聽了這幾句甜話,心裡倒也得意,便當面笑道:“傅姐姐好一張巧口,倒叫人沒話可說的。”
正說話間,那林府家樂的領班人上來磕頭,送上了曲單。林小月接了過來,便讓傅月明先點。傅月明哪裡肯依,連連推拒。衆人推讓了一回,便還是林小月先點。她沉吟了一回,便點了一支《喜遷鶯》、一支《醉花陰》。點罷,單子便往下傳。傅月明本不大愛此道,隨意點了幾支。到了鄭紅玉手裡,她點了一支《雙鴛鴦》,衆人皆不理論。
一時點過曲子,單子送了下去。那邊衆樂人便彈唱起來,果然歌喉婉轉,珠玉嗓音,合着那泠泠水聲,更別有一番風趣。
吃罷了宴席,林小月命人上了香片,衆人吃過,又用了些點心,林小月便笑道:“還有幾處好景,須得逛逛,方不負衆位來此一遭。咱們這就動身罷?”衆人自然客隨主便,也都起來,皆不用轎子,隨着林小月的步子往後頭去了。
一路遊覽下來,衆人見此地繁華奢靡,真如人間蓬萊,俗世瀛洲,心中各自嘆息林家的富貴。唯獨傅月明眼看這裡軒館雖多,卻皆爲遊玩之所,僕從雖衆,卻皆是撥絃弄管之輩,不覺暗暗皺眉。
衆人玩了半日,眼見時候不早,便要告辭離去。
林小月一一辭過,逢着鄭三娘過來時,她卻先笑道:“今日招待不週,還望娘子勿怪。些許薄禮,還請娘子不要嫌棄。咱們既然在一城住着,往後還該多多往來。”那鄭三娘在林小月酒宴上鬧了一場,甚恐惹她動怒,日後動用那官家手段來與自家爲難,心中甚是惴惴。今聽林小月這話,連忙恭敬應承。林小月微微一笑,又說道:“我知道娘子是同傅家姐姐一道來了,原該一道回去。只是我還要留姐姐在這兒說幾句話,就請娘子自家先行回去罷。少頃,我這裡自然有人送傅姐姐回家。”
鄭三娘聞言,心裡頗是爲難。傅月明乃是陳杏娘相托她照料的,臨行前又仔細叮囑過,自是要同來同往。若是將她撇在此處,倒恐回去同陳杏娘無法交代。然而今日出了那樁事,她再要不遵林小月的話語,也恐當真惹怒了她。正在心裡作難,林小月卻已瞧了出來,當面笑道:“傅家姐姐在我這裡,鄭家娘子竟還不放心麼?鄭娘子既如此信不過我,今日就不該來纔是。”鄭三娘聽她話說到如此地步,也不敢再要執拗,只得點頭道:“傅姑娘在你林姑娘這裡,自然是好的。我回去,便同傅家娘子說,傅姑娘是爲林姑娘留下了。”林小月笑道:“憑娘子回去怎麼說,我管不着。”
當下,鄭三娘悶了一肚子閒氣,帶了女兒上轎回城。那鄭紅玉心事滿腹,亦喜亦憂,不覺就露在臉上。幸喜鄭三娘另有一番心思,便不曾瞧出她的勾當。
這邊,傅月明因看衆人起身要走,便先去靜處淨手,出來就叫小玉打開衣裳包裹,將帶來的一件楊妃色織金綢緞褙子拿出穿上,又用自家的鏡奩,重新理了理鬢髮,就要去尋鄭三娘一道與林小月告辭。
然而走到會客堂上,卻見堂中客人早已散盡,只餘兩個丫鬟灑掃。傅月明不覺吃了一驚,連忙扯住一丫鬟問話。豈料,那丫鬟竟一字兒不知,問什麼都是搖頭。
便在此時,林小月身邊的一等丫鬟臘梅過來,向她笑道:“姑娘在東抱廈裡,請傅姑娘過去。”
傅月明無法,只得同她走到東抱廈裡。
一進去,果然見林小月穿着家常便衣,倚着一支綠錦繡金菊軟枕,歪在炕上,甚是嬌娜不勝。一見她進來,林小月懶懶一笑,說道:“傅姐姐來了,快請坐下。我身子倦乏的厲害,失了禮數,姐姐勿怪。鄭三娘子是我先打發回家去的,便是爲請姐姐過來說說話。”傅月明心裡惱她自作主張,面上還是笑着說道:“林姑娘身份貴重,但有什麼吩咐咱們都是要聽的,哪裡敢說怪罪?”林小月聽出這話裡的骨頭,笑道:“我知道姐姐心裡惱我,只是有幾句要緊的話,當着人前不好說的。只好將那不相干的人遣散,再把姐姐邀至此處。姐姐若要怪罪,那我只好同姐姐賠不是了。”說着,便要起身作福。
傅月明哪裡敢受她這一拜,只得連忙扶住。林小月嘻嘻一笑,趁勢便將傅月明拉在炕上坐了。
傅月明只好問道:“你將我喊到這裡,所爲何事?”林小月先不答話,只問道:“姐姐瞧我家這繡坊如何?”傅月明不明所以,只說道:“很好,地方清幽雅靜,通徽州城也尋不出第二間這樣的宅子來。”林小月說道:“姐姐不必同我說這些面上的言語,這等阿諛奉承之詞,白日已聽得多了,姐姐再要說,可就沒什麼意思了。”傅月明見她如此說來,心中雖不明白,還是說道:“既然林姑娘恁般說,那我就實話實說了。此處若是個遊玩靜養之所,當真再好不過。但若說是個經營針線買賣的繡坊,可委實糟糕。”
林小月微微一笑,吩咐丫頭上了茶,親手捧了一碗與傅月明,說道:“願聞其詳。”傅月明接了過去,吃了一口,方纔慢慢講來:“白日以我所見,這繡坊佔地甚廣,僕從衆多,然而從事針黹的不過寥寥幾人,旁的多是些歌舞彈唱服侍之人,做不得活計,自也生不出錢來。這繡坊既有這樣大的檯面,又養着這許多的閒人,每日的開銷必定龐大。然而繡坊所出繡品又甚少,縱然價格高昂,恐也入不敷出。再一則,這般昂貴的繡品,徽州城裡買得起的,不過寥寥幾戶人家,又賣不到外地去。這擺明的賠本買賣,這繡坊開的豈不糟糕?”
林小月聽了這番話,心裡卻倒歡喜起來,說道:“果然姐姐高見,不與那俗世之人相同。我們家這繡坊,每日裡裡外外要淨賠上十多兩銀子呢。哥哥又愛新鮮,三五不時就要給那歇曲的姑娘們置辦新的行頭,花銷更大。我當真憂愁的緊,家裡父母打從心裡不願開這繡坊,更何況如今做的是賠本買賣。祖母雖是寵溺哥哥,卻也不會任憑他一昧敗家。到了成不得的時候,這繡坊勢必是要關門的。然而開這繡坊,裡頭也有我的一份心血,當真關了,倒也可惜。故此,我來央求姐姐。”
傅月明大感驚奇,心道:你家繡坊開不開的下去,你們兄妹還沒個主意,我倒有什麼神通,能助你們開下去麼?面上也不帶出,只含笑問道:“林姑娘這話就外道了,什麼求不求的,有話當面講來就是。只是我人輕力薄,恐不能與姑娘分憂。”林小月笑道:“這件事,姐姐可真幫的上呢。這件事,我心裡想過了。之所以如此,只爲着我家繡品出來並沒個販賣的地方。只靠人來看貨,不濟事的。姐姐家中見開着幾間雜貨鋪子,傅員外又常在外頭行商,生意端的是做通南北。我倒想託傅員外,將我家繡坊裡的繡品放在貴鋪子裡出售,每月末結賬,四六分錢,你看如何?”
傅月明聽了這話,心頭微微一震,暗道:這林姑娘倒有這樣的主見,也算難得了。口裡先不言語,低頭想了一回。林小月見狀,又笑道:“傅姐姐不必憂慮,四六分錢,乃是你家拿六,我家拿四。我家繡品樣式極好,姐姐也是瞧在眼裡的,斷不會賣不出去反砸在手裡。即便賣不出去,我家也盡數收回,絕不會要你家一錢銀子。”傅月明越聽越奇,只覺這條款未免過於優厚,便說道:“好卻是好,林姑娘的美意,我也心領。只是如此這般,未免令府上吃虧。無功不受祿,我們怎好意思呢?”
林小月說道:“姐姐若肯成全我這件事,那可是解了我心頭一大難題,我謝尚且不及,姐姐倒不用不好意思。”傅月明又說道:“我家開的,都是些雜貨鋪子。這繡品是個嬌貴玩意兒,你們繡坊所出又十分的精美難得,同那些雜物堆在一起,未免糟蹋,怕也賣不上價錢。”林小月笑道:“這個我一早想過,我們繡坊裡之所以出貨慢,只爲過於苛求工藝,倘或略放低些,那繡活自然出的又快又多,且我家繡娘不比旁處,那貨品縱比先前略差些,也比世間所賣爲高。那等最爲上等的,要等我林家繡坊的名聲打出來了,再要出售,倒更好些。再一則,傅員外又在外行商,也可將我家的繡品帶至外地去。那繡品輕薄,是個易於攜帶之物,既不多費什麼車馬費用,又可多賺一筆錢財,何樂而不爲呢?”說畢,又向傅月明低低笑道:“我瞧姐姐的薰衣香很好,心裡實在喜歡的緊。我想只怕不獨我喜歡,那些姑娘太太沒幾個不喜歡的。姐姐要價多少,只管開來,我這裡定然如數奉上。再幫姐姐在那起婦人跟前宣揚宣揚,姐姐何愁掙不了錢?”
這末後一語,倒正中傅月明多日以來的心事,她每日憂愁往哪裡再多淘弄幾個錢來使用,又想私自攢些私房,以爲終身打算之用。忽逢林小月開出這一條大路來,焉得不心動?
她思前想後了一番,只覺此事於自家有益而無害,雖想應承,奈何家中生意上的事情由不得自己做主,便說道:“姑娘倒是一番美意,我心裡也很是承情。然而這樣的大事,我還得回去上告老爺太太,他們肯了,方纔可以。姑娘也請放心,我們家是商戶人家,自來不會與買賣爲仇。我自料這件事,我家老爺是必會答應的。”說畢,又笑道:“以林姑娘家中這等的富貴,林姑娘同林公子倒怎麼還想着做這生計呢?我也真想不透的。”
林小月嘆道:“不過是做個窮官罷了,其實有什麼!外頭不知道的,都以爲我們怎麼有錢有勢。其實這裡頭的難處,誰又知道呢?說出去也沒人肯信的。”說畢,略停了停,便向傅月明笑道:“然而之前我倒也當真沒有想過此道,是我哥哥臨時起意開了這繡坊。既弄起來了,我少不得要把這門面支撐起來,不能叫銀子白白花了。我哥哥爲何建這繡坊,傅姐姐當真不知麼?”傅月明聽她所言,心裡暗道:她這話問的也奇,林常安爲何開繡坊,同我又有什麼干係?便搖頭道:“我不知道。”
林小月笑道:“白日裡姐姐往後院走了一遭,該當已見了他了。他的心事,沒有當面與姐姐剖個明白麼?”傅月明面上微微一紅,並不說話。林小月又道:“我哥哥一心迷在姐姐身上了,又同人賭氣,就開了這繡坊出來。原先我也覺姐姐出身不高,同我家不甚匹配。然而今日見了姐姐的談吐見識,方纔覺得姐姐要做我的嫂子,也當真做得呢。”傅月明細聲細語道:“我出身低微,配不上林家這等高門大戶。還請林姑娘捎句話與林公子,請他另覓佳人罷。”林小月笑道:“我哥哥若要娶親,盡有那等出身世家的小姐。然而這見不着面的人,其性情如何難以知曉,恐非良配,此爲其一;其二,這官宦小姐,也並非各個都有此等見微知著的本事與見識。要做我林家的媳婦,身份自然要緊,然而那爲人的性情品格還要更要緊些。我今日既然見到姐姐,哥哥又很是中意,又何必多費手腳,去東撞西碰?”
傅月明聽她這話絲毫不問自己的心意,不免有氣,只說道:“林姑娘高擡我了,我並沒你說的那般好。我不過是俗之又俗的一個尋常女子罷了。林姑娘既非林公子的長輩,在林家又只是一位姑娘,倒怎能替林公子定下終身大事?我這樣的出身門第,要進你林家的大門,你家老爺太太並老太太,只怕都不會答應的。”林小月卻笑道:“這是我林家門內的事情,不必姐姐操心。姐姐這般推三阻四,難不成姐姐心裡是另有人的?莫非……我聽聞姐姐府上延請了一位先生,此人我倒識得,生的一表人才,人物瀟灑。姐姐若看中了他,倒不足爲奇。然而我勸姐姐還是罷了,此人並非你終身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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