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將崔向東託他捎的兩罐茶葉,送到西屋,跟老爺子算是見過一面。
不斷有電話打進來,給老爺子賀壽。有些電話傳達一個意思也就夠了,有些電話還需要老爺子親自去接聽,沈淮自然就撈不到說幾句話,就跟小姑父唐建民回到院子裡,看到宋鴻軍給一大羣人圍住說話。
看着他們跟自己相似的面孔,沈淮知道他們都是他的“堂表兄弟姐妹們”。沈淮也無處可去,小姑父唐建民也要陪小姑去招呼親朋故舊,還要安排車把客人先往豐澤園大飯店送,只有他們小輩沒有安排什麼任務,也無需刻意地去迎合登門祝壽的客人。
“這是沈淮吧?”跟宋鴻軍挨肩站着說話的青年,看到沈淮走到院子裡來,主動打招呼。
老爺子有四子三女,到再一下代,到沈淮這一輩,堂表兄弟姐妹總共有十七人,大家都長一張差不多的臉,沈淮一時間也搞不清楚跟他打招呼的這個表兄到底是誰。
“我是鴻奇,老二家的。”宋鴻奇伸過手來跟沈淮握手,笑道,“聽說你在東華下面的鄉鎮乾得很不錯。”
要說宋鴻軍是宋家小一輩在商界裡的風流人物,那二伯宋喬生的兒子宋鴻奇,那就是宋家小一輩在政界裡的領軍人物,才二十九歲的他,已經是機械工業部國際合作司經貿處的副處長。
“混日子而已,又沒有什麼前途,不足爲道。”沈淮笑了笑,與宋鴻奇握了握手。
過去兩天他都在小姑宋文慧家,這麼多堂表兄弟姐妹一個人都沒有出現,他又怎麼會在這裡給他們“和善”的面目所迷惑?而且從宋鴻奇那抑不住的居高臨下的姿態裡,沈淮知道他的話只是敷衍而已。
“什麼。”宋鴻軍在一旁很是驚訝,說道,“你剛纔說在淮海省地方工作,我還以爲你在地市政府裡呢,怎麼會在鄉鎮裡工作?”
沈淮看宋鴻軍是對他的情況真不瞭解,而宋鴻奇等其他人,倒是都知道他在梅溪鎮工作,神色流露出很多的不以爲意。
宋鴻奇在旁邊笑了笑,與其說是跟宋鴻軍解釋,不如說是安慰沈淮:“開始起點低點也沒有關係,我剛進工業部也當了三年的經濟師。四叔馬上就要調到淮海省擔任副省長,你在地方上還怕沒有前途?”
沈淮看得出宋鴻奇神態裡的洋洋自得,而別人的神色無疑也是相應的:壓根兒就沒有把他這個鄉鎮幹部看在眼裡。
京城人素來眼界就高,就算是普通的老百姓,也不會把一個窮鄉僻壤的鎮黨委書記看在眼裡;就算是地方上更高級的官員進京,在他們眼裡也跟土豹子沒有多大的區別,更不要說從小都在蜜罐子里長大的宋家子弟更是眼高於頂了。
對宋鴻奇的好言安慰,沈淮只是置之一笑。
對他父親將去淮海省掛職“副省長”一事,就憑之前那個要他“不多事”的電話以及這兩天的冷漠態度,沈淮猜想這事對他來說應該是禍非福。
宋鴻軍對沈淮在鄉鎮工作也只是一時好奇,很快就給別人纏着問他跟那個紅歌星交往的事轉移了注意力。沈淮對那個叫姚瑩的紅歌星還是頗有印象,看電視屏幕那張千嬌百媚的臉,心想真人應該更漂亮,但沒想到跟宋鴻軍在處男女朋友。
宋鴻軍談姚瑩倒是眉飛色舞,但沈淮看不出他有多少的認真,心想他應該也是一個享樂主義者,漂亮的紅歌星只是叫他面子上添了一些顏色而已,不過旁人倒是很羨慕。
宋家小一輩裡,除了宋鴻軍、宋鴻奇等幾個人已經走上工作崗位多年,大多數要麼剛走上社會,要麼還在學校裡,他們都面臨着人生的選擇。
對宋家子弟來說,最好的出路有兩個,一是從政、一是經商。
即使能力平庸者,也能在這兩條路上找到遠比普通人要好的前程。
不過從政總是要先忍一段時間的寂寞,不如下海經商,只要找正當權的父輩叔伯批幾張條子,就立即能過上寶馬香車美女如雲的奢侈生活。
雖然宋鴻軍、宋鴻奇是小輩裡的核心人物,但真正大聚在一起時,大家對下海經商、據說已經攢下上億財富的宋鴻軍更感興趣。
“我說,要不你辭了公職出來跟我做也成。”宋鴻軍對沈淮倒還是念念不忘,又把話題轉到他身上,說道,“我有幾個公司,也缺人手,鴻義也要過來幫我,你也可以隨便挑一個公司過去管理,應該好過比你在鄉鎮熬資歷。”
“就是啊,要是叫別人知道宋家竟然出一個鄉鎮幹部,那還不要笑掉大牙?實在不行,讓你爸把你調到省裡,也要比在鄉鎮強一千倍。”
沈淮雖然不喜歡別人對他的人生指手畫腳,但臉上的笑容不改的聽着別人數說鄉鎮幹部的低下,還一個勁地說:“鴻義哥說的是,我趕明兒就跟我爸說這事,在鄉鎮是不會有什麼大出息。”心裡卻對宋鴻奇的弟弟、二伯宋喬生的二兒子宋鴻義打了“叉”,心想宋鴻軍雖然是享受主義者,但要比宋鴻義圓滑得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已經下海經商近十年的經歷有關。
“咦,謝姨過來,怎麼沒看見謝棠?”宋鴻奇看向院門口,奇怪地說道。
沈淮轉過頭去,看到他的繼母謝佳惠正僵硬的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雖然之前的記憶,沈淮對這個婦人的感觀很惡劣,但不得不說她是個氣質雍容的美婦人,謝棠是遺傳了她的美貌。
謝棠沒有出現在謝佳惠的身邊,沈淮心想謝棠今天大概不會露面。
謝佳惠身後又有兩個中年男子走進來,其中一人看他的眼神是赤裸裸的不善,沈淮知道他是謝棠的舅舅、謝家的老大謝海誠。
謝家老爺子沒能熬過十年動盪,病死在牛棚裡。進入八十年代,雖說落實政策,謝海誠也可以回部委擔任職務,但他還是辭去公職,最早跑到香港下海經商。謝棠之所以能在八八年出國,也是因爲謝海誠在香港跟孫家的長青集團有業務合作,才託孫家的照顧到法國去讀書。
“謝叔,你跟孫總幾時從香港回來的,怎麼沒有跟我說一聲?”宋鴻軍看到謝海成,熱情地迎過去,宋鴻奇等人也跟着走過去打招呼。
跟謝海成一起進來的中年人,對沈淮看也不看一眼。
對這個人,沈淮自然也不會陌生,因爲他就是孫家長青集團在香港分部的總裁孫啓義,是孫亞琳的親叔叔。
跟宋家一樣,孫家樹大根深,僅孫耀庭就有八個子女在解放前後移居海外,彼此間關係有親有疏。沈淮的外祖父母在八十年代之後移居海外繼承家產,僅僅是其中的一系,也由於移居海外的時間晚,在孫家及長青集團內部的話語權其實很低。
雖然因爲女兒的死,沈山夫婦跟宋家、謝家再沒有來往,但孫家長青集團要進入國內,藉助官方背景是必須的選擇,纔不會管沈山夫婦跟宋家、謝家的恩怨。孫啓義在香港,就跟謝海誠來往極爲密切,早初也是他極力遊說謝佳惠送謝棠到法國讀書。
八十年代中後期,香港迴歸的問題明確下來,作爲世界金融中心之一的香港,自然也是國內高層子弟南下經商的主要落腳點。宋鴻軍主要也是在香港、廣南等地做生意,跟謝海成、孫啓義的關係很熟絡,彼此處在一個圈子裡,在商海有什麼事也相互援應。
沈淮站着沒動,心裡默默地想着這些盤根錯節的關係,不得不說,世界很大,但圈子很小。
孫家跟宋家恩仇糾葛,特別還有沈淮這麼一個特殊的維繫兩家關係的人物在,他們要進入國內要找政治上的合作者,除了宋家之外,選擇餘地其實很小。
看着父親宋炳生從屋裡走出來,跟謝海成、孫啓義握手笑臉寒暄,沈淮想起農場河邊孤零零地那座墳塋,心裡有着說不出的彆扭,掉頭走開去。
正宴設在豐澤園大飯店,到十一點左右,大家就準備動身趕去飯店。
沈淮沒看到小姑她人,宋鴻軍、宋鴻奇他們又跟謝海誠、孫啓義粘在一起,他跟誰都搭不上,只能一個人走出院子。
沈淮這時候纔看到院外的巷道里給轎車停滿。宋宅本身就有專門的警衛人員,也有一些大佬沒有直接去豐澤園,而是先來宋宅跟老爺子說話,院子裡聚集的警衛人員差不多有半個排。
不過市公安局警衛處上午還在巷子內外安排了額外的警衛,更有好幾部警車停在巷子外準備開道。
雖然這邊離豐澤園大飯店只有幾百步的距離,但這邊準備動身,巷子外的整條大街就已經提前封閉。
“沈淮,來,來,你坐我的車。”
沈淮回頭看到宋鴻軍跟他招手,但宋鴻軍身邊的謝海誠眼神陰柔,雖然離豐澤園大飯店才幾百步遠,但走過去很可能會給拒之門外,沈淮看不到他小姑的人,也不想跟他父親及繼母坐一輛車,只能硬着頭皮坐宋鴻軍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