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大作,電閃雷鳴,牀櫺子被颳得呼呼作響,冷風乘隙而入,吹着坐於梳妝檯前愣愣發呆的美麗女子。
是的,她真的很美,哪怕有過了生養,膚色依舊白皙無暇,宛若天山瑞雪,一雙黛眉似天際初開的最後一抹夜瀾,帶着朦朧的霧色,輕輕凌駕于波光瀲灩的翦瞳之上,這容顏,立刻便如夢如幻了。
這人,不是桑柔,是誰?
但縱然容顏絕美,她的臉上卻毫無笑意,她沉聲問向西紅:“大人呢?”
西紅福着身子,恭敬地答道:“回小姐的話,大人去夫人的陵墓了。”
哐啷!
桑柔操起一個花瓶摔在了地上,瓷器碎裂,一如她此時的心,“那個女人死了多久了?啊?他怎麼還是忘不了她?難道他發現破綻了?”
西紅嚇得身子一僵:“應該……應該沒發現。”
桑柔掐了一朵盆栽裡的蘭花,在掌心揉碎,她一直都知道的,裴浩然設計娶她不過是看重了她背後丞相府的勢力,他心裡,愛的從來都是桑玥那個賤人!他對她好,統統是做給丞相府和定國公府看的!
她自問容貌、身份,每一樣都高出桑玥太多,但爲什麼,她就是得不到丈夫的心?如果早知道她不成靖王妃,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嫁給了裴浩然,她當初說什麼也不會同意母親陷害裴浩然和桑玥,害得桑玥爲大、她爲小!
好在裴浩然生性多疑,最討厭的就是別人背叛她,尤其對方還是他這輩子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去信任的人,她吹了一些耳旁風,再找人演了幾齣戲,立即就讓裴浩然親手殺了桑玥。
她冷冷一笑:“準備馬車,我也去看看妹妹的陵墓到底奢華成了什麼樣子,那是有人間絕色還是玉露瓊漿?怎生勾得相公樂不思蜀了?”
西紅看了看窗紙上婆娑的樹影,“小姐,今晚風大又有雷電,可能會下雨,我們……改天再去吧。”
啪!
桑柔一巴掌甩了過去,“越來越沒規矩,我是主子還是你是主子?讓你備車,你聽見了沒有?”
“是!是!奴婢這就去辦!”西紅捂着紅腫發脹的臉,弓着身子退出了房間。
……
城郊一處密林的旁邊,往東行進二里,便得見一個壯觀的半圓形陵墓,自蒼穹俯瞰,宛若一輪皎潔皓月鑲嵌在了地表,徐徐散發着不屬於喧囂塵世的朗朗清輝。
陵墓內,走下漢白玉臺階,可見主墓穴淑明開闊,上百顆夜明珠將這靜謐的空間照得宛若白晝。
正中央,一個水晶棺內躺着一名紅衣華服女子。她的姿容不算豔麗,但靈秀清雅,彷彿熟睡了一般,神色很是安詳。
在她身邊,裴浩然坐在凳子上,握住她的手,眼底寫滿了深深的眷戀和懊悔。
是的,他後悔了。
他親手殺死了一個用生命愛着他的女人。
從被遺棄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對這個世界所謂的“信任”和“情愛”絕望了,在他心裡,人性是自私的、貪婪的、複雜的,他的養父母也好,他的親姑姑也罷,哪個對他沒有半點兒利用?就連遠在大周的父親,若非想爭奪家主之位,會願意尋回他?
但眼前這個芳魂早逝的女人,用盡一顆真心無怨無悔地愛了他五年,爲什麼……爲什麼他不能多給她一點信任?
在他身旁,是一襲青衫的蒼鶴。
蒼鶴拍了拍他的肩膀,嘆道:“節哀。”
裴浩然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雙頰:“師父,你幫我一次。”
“做什麼?”
“救她。”
“她死了太久,魂魄已經散了,我不是神仙,救不了。”
“你不是能逆天改命嗎?你讓讓重生,重生到一切都沒開始的時候,行不行?”
“浩然,我知道你很傷心,但天地萬物皆有它的法則,逆天改命是要付出生命代價的……”
裴浩然將她毫無體溫的小手合握掌心,貼在脣邊,他自問不是個君子,那些善良、大度、忠孝的特質在他骨子裡幾乎沒有,他睚眥必報、陰沉多疑,爲什麼偏愛白色衣衫?因爲他想用白衣遮掩他內心的黑暗。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真的那麼去在乎一個人。
這種感覺很玄乎,玄乎到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她用一雙柔弱的手掌撥開他心底的陰霾,在他靈魂深處種了一米陽光,失去桑玥,他彷彿失去了一整個世界。試問世間,還會有誰這麼無私地愛他?
他親吻着她的手心,深吸一口氣,做了個決定:“把我的命給她,讓她重生。”
蒼鶴語重心長道:“重生不同於借屍還魂,這簡直是天理不容,你下輩子的壽命和運勢都會受影響,因爲是她的重生,她的記憶不會消失,你的卻沒了,她若恨你的話,你們很難在一起。”
裴浩然的神色一暗,猶豫了片刻,闔上眸子:“恨就恨吧,她恨我是應該的。”
“既然你決心已下,我也不好再勉強什麼。”蒼鶴又是一嘆:“牽根姻緣線倒也不是沒有法子,不過這是書上記載的,沒人試過,不知道靈不靈驗。”
“大人,二夫人出府往陵墓的方向來了。”臺階上,一名黑衣人稟報道。
裴浩然的眼底閃過一道厲芒:“她終於出門了,好,來得好!按計劃行事!”
從裴府到這座陵墓,必經之路就是一座密林。她竟然敢挑撥桑玥和他的關係,他會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馬車快速駛離了主街道,進入了偏僻的郊區,越走越黑,越黑越讓人心生不安。
遠處,傳來似有還無的哀鳴,像十八層地獄裡被上了大刑的女鬼在拼命嚎哭,桑柔閉目養神,腦子裡竟轟然浮現了一張血淋淋的臉,快如閃電,令她猝不及防,她嚇得頭皮一陣發麻,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
西紅瞧見桑柔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以爲她不舒服了,於是出聲建議道:“小姐,我們回去吧,改日天氣好再去陵墓也是一樣的。”
轟隆隆!
一聲驚雷將桑柔高高擡起的手給劈了回去,她的心底驚懼漸生,但面上卻強壯鎮定:“都走了大半,回去豈不可惜?”
關鍵是裴浩然的行爲已經讓她忍無可忍了,家裡有如花美眷他不好好地享用,整日在墳墓裡陪一具女屍,傳出去,她的面子往哪兒擱?
“啊——”車伕一聲慘叫,桑柔的心一怔,馬車開始劇烈地搖晃,繼而,是馬匹痛苦的嘶叫,她趕緊讓西紅掀開簾子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誰料,西紅的手剛一觸及錦花垂簾,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鉗制了,不待她回神,骨骼傳來一陣巨響,手腕一痛,她已成了殘廢。
“啊——”尖叫聲在車廂內暴走,西紅痛苦地倒在了地上,桑柔嚇得魂飛魄散,“誰……誰?”
回答她的是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吼叫,她渾身的汗毛就在這一聲催命符里根根豎起了!
一頭金黃色的獅子跳進了車廂,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鋒利的、閃着銀光的獠牙,一把將桑柔撲到了在了軟榻上。
“不要——”
話音未落,她的半張傾國傾城的臉已被金獅一口咬掉,那種痛,錐心刺骨!
她拼命地掙扎,手腳亂踢亂打,獅子再度張嘴,朝着她雪白的脖頸咬了下去。
咔擦!
只剩半邊臉的頭顱從身體處斷裂,她的眼底還閃動着驚魂未定的淚花,彷彿在說,我招誰惹誰了?就出門看看自己的相公,怎麼遭此橫禍?
又是一聲驚雷,將天際拉開了一道碩大的口子,傾盆大雨一瀉而下,沖刷着深秋的夜,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激起三尺多的水氣,順帶着,洗走猩紅的血液。
金獅吃得飽飽,車廂內,只剩一副光禿禿的軀幹和一顆面目全非的頭顱。
金獅饜足地舔了舔脣瓣,往陵墓的方向跑去。
“公子,看起來好像蠻兇殘的樣子,你……你確定要抓來做寵物?”不遠處的樹枝上,懷安緊摟着枝椏,戰戰兢兢地問道。
慕容拓挑了挑眉,黑寶石般璀璨的眼眸裡掠過一絲極亮的波光,那是一種毫不掩飾的興奮,“不兇殘本公子才懶得要!等本公子把它馴服了,就送給母妃做看門獅。你在這兒守好了,萬一母妃的暗衛尋來,你知道怎麼矇混過關吧?”
懷安苦着一張臉:“蒙……矇混過關……嗚嗚……公子,你……去吧……明年記得給我燒點兒香。”
王妃要是知道他幫着公子做遮掩抓一頭獅子,一定會活扒了他的皮的。看門獅?虧他家公子想得出來。
陵墓的偏穴中,蒼鶴用硃砂畫了一個複雜的圖形,如萬藤盤纏,毫無規則,但細細分辨,又似乎能瞧出無數金剛符印,這圖形,裴浩然只隨意掃了一眼便有種靈魂被抽空的劇痛。
蒼鶴喟嘆道:“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過程很痛苦,絕非常人所能忍受,萬一中途你承受不住再選擇退出,你耗損的壽命也補不回來了。”
裴浩然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眸子裡的目光半是犀利半是柔和,他不做言辭,徑直走到中間盤膝而坐:“師父,請開始吧。”
蒼鶴亮出八卦盤,催動巫術,單指一劃,一道紫光迸發而出,直直戳向裴浩然的眉心。
同一時刻,頭頂一道白光轟向了他的百會。
尖銳的疼痛襲來,裴浩然止不住地打了個冷顫,紫光化刃,在他的額頭內戳來戳去,每戳一下,他都痛得彷彿肝膽俱裂。
不過須臾,冰冷的墓穴,只着單衣的他已被汗水溼透。
蒼鶴打入一道又一道紫光,每一道都比之前的更加迅猛、更加兇狠,裴浩然的身體已經成爲了一個戰場,無數紫光在他體內盤根錯節,和白光相互廝殺,這是要以他的身子爲載體,運用大能和天地法則對抗,他必須用強大的意志力維持清醒,否則一旦陷入昏迷,天地法則的力量便會驟然加倍,蒼鶴再厲害也愛莫能助了。
兩種力量的相互傾軋已經粉碎了他渾身的筋脈,也損傷了他的五臟六腑。
先是鼻子,再是耳朵,繼而又是雙眼,紛紛淌下刺目的血滴……
卻說慕容拓追着金獅潛入了陵墓,但不知怎麼的,拐了個彎,金獅便不知所蹤了。
難道,金獅是這陵墓的看門獸?
他狡黠一笑,當真如此的話,他唯有盜墓了!
七彎八繞,他發現這陵墓奇怪的很,還有人把守,但他也沒真的往心裡去,只慢慢地摸索着前行。
“你堅持住,我去取東西。”
一道富有磁性的嗓音在靜謐的墓穴內驟然響起,嚇了慕容拓一跳,畢竟這是墳墓啊墳墓,突然有人說話,真的很驚悚。
他身形一晃,闖入了主墓穴,正好落在了水晶棺的旁邊兒。
他低頭,一張清麗的容顏躍然入眼,她長得不算絕美,至少跟楚嫿相比差了太多,但不知爲何,他隱約覺得這張臉在哪兒見過。
出於好奇,他探出手,用冰涼的指尖在她精緻的眉眼上游走了一圈。當肌理想觸的那一刻,他的心忽而怦怦狂跳,他嚇得趕緊抽回手,耳根子“唰”的一下紅了。
他按住胸口,陰氣太重,所以他中邪了吧,怎麼會對一具女屍發春?難不成他是傳說的戀屍癖?
大呼幾口氣,他的目光落在了桑玥雪白皓腕上的一根絞絲紅繩上,那兒有一根梅花形的針戳進了她的肌膚,他的眉頭一皺,這些人也太狠了吧?死了還不讓人安息。
他輕咳一聲:“那個,我這個從來不做爛好人的,剛剛路上有個女的被獅子吃了我也沒管呢,但現在我破例一回幫你你把,不用感謝我,不要記得我,嗯,沒錯。”
實際上,他只是想研究一下那枚梅花形的暗器而已。
摘了紅繩,外面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他眉梢一挑,躍出了墓穴。
蒼鶴給裴浩然施完法術了,只等給裴浩然戴上吸了桑玥精血的紅繩,好牽下一段不爲天地法則所毀滅的姻緣。
但……
他找遍了桑玥的雙手,一無所獲!
他仰頭長嘆,浩然,這是天意嗎?
寒風催樹木,嚴霜結庭蘭。
桑玥打了個冷顫,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棉被,卻忽然從睡夢中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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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間,傳來了鍾媽媽搖頭嘆息的聲音:“唉!二小姐也真是的,這麼冷的天哪能往湖裡跳呢?好在四小姐發現得及時,希望二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吧!”
屋外,忽而照進了一束陽光,天色,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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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大家一路的陪伴!文文到這兒總算是劃上圓滿的句號了。不知道爲什麼,收筆時眼淚止不住地冒。這七個月,跟大家一起見證玥玥和拓拓成長的歷程是我二十多年來的第一次激情澎湃的體驗,真的,酸甜苦辣都有,但笑笑很開心。
明天是元旦節,提前祝大家元旦快樂!新年行大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