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的天空轉眼被黃昏覆蓋。
天色說晚便晚了。
這便是雷州的天氣。這裡的老天爺似乎比江南煙雨之地的老天爺要爽快得多。
有的士卒打掃戰場,有的士卒則是回到原地,在屍堆中造飯。
柴禾的香味漸漸逸散出來,在這荒草原上,仍舊有着依稀的慘叫聲。
這個年代的軍隊中以前並沒有心理疏導醫生,饒是趙洞庭在宋軍中新添有這樣的軍醫,但是至今還並不完善。即便剛剛經歷廝殺的都可謂是戰場老卒,是跟着趙洞庭從屍堆中殺出來的,仍舊有人見到這滿地橫陳的屍首,悽慘無比的場面後,當場精神崩潰起來。
有些場面不是見得多就能習慣的。
或許,在上次廝殺中,他們沒有親人、兄弟陣亡,而在這場戰鬥中,卻有。
每個人的神經堅韌度都有其極限。
也因此,這個年代軍隊中得心理疾病的將士可謂極多。
而他們其中有癲狂的,結果往往……是被軍中的監軍斬殺。
這是很無奈的現實,因爲有很多癲狂的將士,見人就砍。
廝殺已經結束,但消亡,卻未因此而終止。
趙洞庭回到龍輦內去,準備看會兒書,這樣,就不用去看那滿地的屍首。
圖蘭朵還縮在車裡,這回不知道想到什麼,似乎是真傷心,之前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淚,這個時候又流淌出來。
其實她大多數時候還是頗爲堅強的。
趙洞庭見她俏臉梨花帶雨,先是微愣,隨即輕笑道:“怎麼?大理軍沒把你救走,讓你這般懊惱?”
圖蘭朵這時自然不會答趙洞庭的話。
她其實是百般愁腸上心頭。當然,趙洞庭攔住她,讓她沒能逃跑,這也是她又氣又哀的原因。
諸多不順在短短時間內紛紛涌上心頭上,總之讓得圖蘭朵渾身都不對勁了,不哭不快。
趙洞庭只以爲自己說準了,又是輕笑:“呵,你以爲你落到大理軍手裡頭就能有什麼好結果?”
圖蘭朵仍舊是不說話。
趙洞庭見她這樣,便也懶得再說。剛剛經歷廝殺,他也沒多少心情來安慰哭臉的小女孩。
圖蘭朵又不是他什麼人,說得不好聽點更只是個俘虜而已。趙洞庭對她還沒有那般看重,也不會善良到因爲圖蘭朵是女孩就屁顛屁顛安慰她的地步。
龍輦內安靜下來,只餘下圖蘭朵輕輕抽泣的聲音。
大概過幾分鐘,她忽然擡頭,對正在低頭看書的趙洞庭道:“爲什麼本宮落到大理軍手裡不會有好結果?”
趙洞庭眼神從書上收回來,道:“你在朕這,朕起碼還會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你,而且遲早會把你送回大都去,但你要是被大理軍帶走,這輩子還能不能活着回大都都很難說咯!反正朕覺得你要是落到他們手裡,大概結果會是下嫁給大理哪個皇親貴公子,然後相夫教子,終生沒法再回大都。”
說着,他的眼神有些玩味起來,“若是遇到有什麼特殊癖好的男人,你的身份,或許會讓他覺得很刺激哦。到時候你可就慘了。”
“什麼癖好?”
圖蘭朵沒能回過味來,緊接着臉蛋倏地通紅,瞪着趙洞庭,“你!”
她沒有想到趙洞庭堂堂大宋皇帝,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調侃她。她不是什麼事都不懂的小女孩,對於趙洞庭話語中的“深意”,她很快了然。
這年代男女之防在外頭甚重,但在家裡卻不重。特別是有些貴公子,玩得是極爲瘋狂的,莫說是折磨女人,就是玩弄孌童的也不在少數。用現代的話說,就是變態得很吶!
圖蘭朵以前雖然深處宮中,但或多或少也從旁人嘴裡聽到些過荒唐事。而這虐妻嘛,很是常見,特別常見於金枝下嫁的那些女人身上。
而趙洞庭對於圖蘭朵的羞澀、憤怒,只是很無辜地攤攤手,“朕說的都是實話,你生氣也沒用。”
“哼!”
明珠公主重重冷哼,“本宮不信大理膽敢違背皇爺爺的旨意。”
趙洞庭輕笑,懶得再說。
之前他還不敢肯定大理是否有反出大元,再行復國的意圖,但現在,已然很肯定了。
元朝都沒弄出來熱氣球,大理卻弄出來了。他們要不是別有用心,怎麼會這般積極的偷學宋朝的科技?
就算是抱着援助元朝滅宋的想法,也該把熱氣球的製造方法呈給元朝纔是吧?
趙洞庭知道,以後這個天下將會比以前更爲複雜。大理、蜀中、元朝,還有很可能也能從元朝再度獨立出來的西夏。
只是這些話,他自然沒有必要跟圖蘭朵說。
“愛信不信,反正你也逃不出去。”
輕飄飄說出這句話後,趙洞庭的眼睛便又落在書籍上。這讓得圖蘭朵俏生生翻了個白眼。
這人,剛剛還說得底氣十足呢,卻連個理由都不肯說出來,這算什麼?
她卻並沒有察覺到,在和趙洞庭簡單說過這幾句話後,她雖然心中對趙洞庭生出不忿,但原來的煩惱和憂傷卻是煙消雲散了。
當人心情極爲低落時,是不可能做出翻白眼這種俏麗的動作來的。
夜色漸深,空氣中再度漂浮起茴香的香味。然而,這香味和血腥味糾纏起來,卻是讓人覺得那般怪異。
這絕不是什麼好聞的味道。
趙洞庭在龍輦內忍着心裡的些許不適,勉強將飯吃完。而沒怎麼見過這種場面的圖蘭朵只掀開窗簾就臉色蒼白,哪裡還吃得下飯?
大軍廝殺時和廝殺過後是截然不同的場景。
廝殺時,場面往往混亂不堪,刀光劍影中會讓人很難再去注意地面上的那些屍體。可廝殺過後,滿地都是躺着屍體,怎會不讓人驚悚?
因爲人對死亡是天生就有畏懼感的,通常看到屍體都會心悸,更別說看到滿地的屍體。
夜風呼嘯,好像還夾帶這亡魂們的哀怨啼哭。
圖蘭朵可憐兮兮縮在龍輦的最裡頭角落裡,饒是車輦內有油燈,可油燈昏暗的光亮卻驅逐不散她心裡對外頭的恐懼。
光是想到外面現在黑幽幽的,還有無數屍體沒來得及收拾,她就止不住的渾身發抖。
只是她大概想不到的是,現在在龍輦外頭荒野中,並非是她想象的那般靜謐和可怕。
地上是橫七豎八躺着無數屍體不錯,但在這屍堆中,卻有着篝火如同星星之火般在燃燒着。守夜的士卒們喝着酒,吹着牛皮,說着青樓裡的娘們。
他們用這樣的方法驅逐心中的恐懼,同時也給這片荒草原帶來點點生氣。
翌日天亮。
宋軍軍卒繼續清掃戰場,也有人開始收拾帳篷,準備趕回海康。
而在他們還沒有列隊出發之前,許夫人、蘇劉義兩人已是率着數萬畲民趕到。
旌旗迎風招展,萬餘畲民騎士騎馬在前,後頭,是數萬服飾各異的畲民。他們的服飾和漢服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許夫人、蘇劉義兩人坐在馬背上,走在軍隊的最前頭,只是讓戰馬自在的走,並沒有揮鞭。
這纔是正常的行軍,大軍行進時,馬軍是不可能甩開後頭步卒太遠的。更多時候,更是馬軍、步卒交錯列隊。
直到見到前頭宋軍人頭攢動的場景,蘇劉義才忍不住揮鞭,催馬向着前面而去。
看清楚宋軍旗幟,他臉上不禁露出些許笑容。
然而,這笑容,卻在他離着前方大軍所在之處越來越近時而漸漸凝固。
他當然能感覺到不對。
空氣中有血腥味!
地面上還有血跡!
到處都有破爛的旗幟、兵器、死去的馬匹。而且,還有許多轟天雷炸出來的坑洞。
已經和大理軍廝殺過了?
整夜過去,都沒能將戰場上的硝煙味給驅散。
“皇上!皇上!”
蘇劉義幾鞭子抽在馬屁股上,惶惶奔向前方大軍而去。至於他臉上幾分真誠,幾分做戲,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這個年代,沒有臣子是不會做戲的。
沒有士卒敢攔穿着精細甲冑,手持令箭的蘇劉義。只不多時,他便到龍輦前。
趙洞庭聽到他的喊聲,從龍輦中走出來,輕笑道:“蘇副軍機令來了啊。”
蘇劉義竟是老淚縱橫,翻身下馬跪倒在趙洞庭面前,“皇上,老臣想煞您啊……您沒事就好,天佑我朝啊……”
趙洞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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