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福州,異常平靜。
百姓們照常日出而作,鮮少有人知道昨夜福州府衙發生的那些荒唐事。
熊野帶着蒲立信到了閩清。
養尊處優慣了的蒲二公子本不停破口大罵,被熊野很不客氣地扇了幾巴掌以後,便放下心中傲氣,變得老老實實。
此時到閩清,這位曾是福建頂級紈絝的公子爺可謂可憐。半邊臉高高腫起,滿臉黃塵,完全看不出之前的俊俏模樣來。
渾身骨頭,也被一路顛得七零八落。
到宋軍駐地,真武境的熊野還沒來得及開口,蒲立信就摔落下馬去。
這一路沒將他給折磨死,也算他以前的大魚大肉、山珍海味沒有白吃,身體素質還算是勉強過得硬了。
素來無法無天的苗王顯然不會在乎這公子爺心裡在怎樣的破口大罵,又提小雞仔似的提起蒲立信,直接往駐地裡面走去。
駐地裡的畲民士卒們都已見過這位就在皇上身邊伺候着的超級大高手,只是點頭含笑,不敢攔,也不敢跟冷着臉的熊野打招呼。
熊野提着蒲立信直到趙洞庭院落外,這才被攔住。
沒有誰能直接闖到趙洞庭的院子裡去。
士卒向着院子裡稟報:“皇上,熊供奉回來了。”
裡面便傳來趙洞庭有些慵懶的聲音,“進來。”
他坐在院中成羣的紫薇樹下,自顧自斟茶、飲茶,翹着二郎腿,很是有些優哉遊哉。
這樣的坐姿,在這個年代自然是罕見的。但於趙洞庭而言,卻是異常的舒服。
如果不是現在的身份實在太過嚇人,怕驚世駭俗,說不得他嘴裡還得叼上棵狗尾巴草纔好。
既然要讓自己閒下來,享受悠閒時光,那就得做足悠閒的樣子,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
熊野帶着蒲立信走進院子,將蒲二公子扔在地上,“皇上!”
滾地葫蘆般滾倒在地上的蒲立信顧不得痛哼,滿是訝然地擡頭,怔怔看着趙洞庭。
他終於知道高興嘴裡的貴人是什麼人,但沒想到,來頭會這麼大。
“你是蒲大人長子蒲立德?”
趙洞庭手指有節奏的輕輕釦着桌面,神態從容。
只是他扣的節奏,連頗通音律的蒲立信都聽不出是什麼曲子,就更遑論想來對這些文雅事嗤之以鼻的熊野。
蒲立信還在發愣。
熊野開口說道:“皇上,這是蒲立信。蒲立德已經死了。”
他很少說話,但長着耳朵。之前高興入城時,張良東說蒲立信殺了蒲立德,那些話他都聽在耳朵裡。
“蒲立德死了?”
趙洞庭正準備斟茶的手微微僵住,“怎麼死的?”
熊野瞧瞧地上這纔回過神正爬起身的蒲立信,道:“聽說就是他殺的。還有個什麼姓宦的官,也是他殺的。”
“姓宦的……”
趙洞庭有些驚訝地看向蒲立信,開始審視這個約莫三十多歲的阿拉伯人,“你殺了宦宜春?”
蒲立信搖頭,“沒有。”
然後恭恭敬敬給趙洞庭行禮,“蒲立信見過大宋皇上。”
趙洞庭擺擺手,也沒有讓蒲立信坐下的意思,“那宦宜春是誰殺的?”
蒲立信道:“蒲立德。”
蒲立德到底是被他殺的,饒是以他城府,也沒好意思再將“我哥”兩個字給說出來。
不過他倒也沒有說謊。
那些前往宦府和張府的黑衣人,的確是蒲立德的那些供奉。
趙洞庭敏銳捕捉到蒲立信對蒲立德稱謂的異常,覺得他們哥倆關係可能不咋好,微微眯眼,意味深長道:“那蒲立德又是誰殺的?”
蒲立信竟然很是坦白,“我殺的。”
趙洞庭放下手中的茶杯,杯中水微微有些盪漾,“你怎的要殺你自己的親哥哥?”
光是這點,其實就已經讓他心中有些殺意了。
蒲立信這種人,連自己的親哥哥都捨得殺,顯然心黑已是到了極點。
蒲立信彈去身上的些許灰塵,道:“我不殺他,以後在蒲家不會好過,就算活着,也只會如同活死人。”
他似乎是豁出去了,大概覺得,便是自己相瞞,也不可能能瞞得住已經得到高興效忠的大宋皇帝。
而這位皇帝面容竟然如此稚嫩,又有如此氣場,也是讓得他心中驚訝。
他恍然發覺,自己在趙洞庭面前,不知不覺便將自己當成了奴才。
趙洞庭輕輕點頭,微微沉吟起來。
蒲立德死了……
宦宜春也死了……
現在福建只有張良東和這個蒲立信兩人才有理由執掌大權。一個是順位升遷,一個是子承父位。
而張良東心裡怕是向着元朝的,不可取。
那便只有眼前這個蒲立信了。
雖然不喜歡蒲立信的心狠手辣,但想到此處,趙洞庭心中對他的殺意也是悄然隱去。
他又端起茶壺斟茶,嘴裡淡淡道:“你想做蒲家的掌櫃,想做福建的掌櫃,朕都可以幫你做到。只是朕有個條件,要你帶着福州的大小官員效忠於朕,你可願意?”
“這……”
蒲立信先是大喜過望,隨即很快卻又是沉吟起來。
他的確被趙洞庭這句話說得動了心。
如果趙洞庭真可以讓他做福建的掌櫃的,他不介意做趙洞庭手下的狗。給皇上做狗,也沒有什麼丟臉的。
他父親蒲壽庚以前雖然是“福建王”,但不也不過是元朝忽必烈的狗?
只是放養得很遠,沒有拴起來,由着他撒歡而已。
然而,驚喜過後,蒲立信卻又不禁想,若是自己帶福建衆臣投效宋朝,元朝會如何?
哪怕是身邊有兩個黃老保護,自己怕也會被元朝高手暗殺吧?
元朝絕不容許這樣的污點繼續存在。
所以,他又遲疑。
趙洞庭輕輕偏頭,看穿蒲立信心中所想,“你不用擔心元朝,朕現在告訴你也無妨,元皇帝已經決定和朕議和,五年之內,宋元不會再起刀兵。哪怕你率領羣臣投了我們宋朝,元朝也不會立刻就撕破臉皮,派兵攻福建,大概也不會派人暗殺你,給我們大宋再興刀兵的解口。”
蒲立信動容,但仍是沉吟。
趙洞庭微微皺眉,“這麼優柔寡斷,看來朕得換個人選才行。”
這話,卻是將蒲立信給嚇住。
他知道大宋皇上已經不容許自己在斟酌下去,猛然跪倒在地,“蒲立信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富貴險中求,爲做這福建的掌櫃的,他連自己哥哥都捨得他。如今,就算是冒些險又如何?
大宋皇帝大概是不會騙自己的。
福建擋不住元朝的千軍萬馬,難道還連元朝的些許個高手也擋不住麼?
蒲立信心裡想着,縱是擋不住,自己躲總躲得過吧?
在作出決定,跪倒在地上的這個瞬間,他心裡着實是有些竊喜的。這或許是種預感。
趙洞庭輕輕點頭,看向熊野,“熊供奉先下去休息吧,將鐵供奉宣來。”
雖然同樣不怎麼喜歡熊野這個人,但趙洞庭倒也不好意思再讓他將蒲立信帶回福州去。真武境,也同樣需要休息。
熊野拱手,向着院外走去。
鐵離斷很快走進來。
趙洞庭道:“鐵前輩,勞煩你帶蒲二公子去福州。與高將軍說,福建,仍然是蒲家的福建,高將軍會知道該怎麼做。”
鐵離斷領命,帶着面上仍有喜色的蒲立信離開。
院內又只剩趙洞庭和些許士卒。
趙洞庭擡頭,看着腦袋上面盈盈蔟蔟的紫薇花,嘴裡喃喃:“連自己的哥哥都殺得,這樣的人能值得信任麼?”
如熊野那樣的人,也只能說是心冷。
蒲立信這樣的,可就是心黑了。
紫薇花些許花瓣飄落而下。
趙洞庭劍意因殺心而些微盪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