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二將墨鏡往頭頂上一推,挺嫌棄地看着陸訥,“趕緊下來,等你三分鐘。”說完,也不給陸訥刨根問底的機會,邁着他那宛若在米蘭時尚週上走臺步的步子,走了。
陸訥昏頭昏腦,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但不妨礙他堅定地執行了蘇二的命令。三分鐘後,他在樓下大廳看到了同樣全副武裝的羅三、桃花眼,以及另外三個闊少。如果忽略他們手上拿着的手電筒的話,每個人,既像時刻準備着走上電影節的紅地毯,也像某些電影中月黑風高殺人越貨的節奏。
蘇二塞了陸訥一個手電筒,然後言簡意賅道:“走。”
一羣人嘩啦啦地分別上了羅三的路虎和蘇二的布加迪,先後開出了溫泉山莊,開進了一條烏漆抹黑的路。陸訥看了看時間,正是凌晨四點,天上一點兒星光也沒有,只有車大燈寂寞地照着前路,路兩邊不知是什麼樹在深秋的夜裡嘩啦啦地響着,一隻野貓忽然竄出來,悄無聲息地落到車前。
車子一個急剎車,陸訥的咣噹一下就撞前頭椅背上了。野貓回頭幽幽地盯了車內人一眼,又疏忽不見了,陸訥給盯得心裡發毛,從後視鏡裡瞧見蘇二一夥人的雙眼,如出一轍的精光四射、磨刀霍霍。陸訥體內的生物保護機制給立刻啓動起來了,扒着前座的椅背,小心翼翼地開口:“我能不能問一下,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羅三嘿嘿笑了笑,跟九十年代港片裡黑社會爪牙似的,油滑而鬼祟。而黑社會老大蘇二交疊着雙腿,用眼角瞅了陸訥一眼,深邃的眼睛裡散發着精湛的寒光。
陸訥立刻閉嘴了。
十五分鐘後,車子在一果園外面停下了,一羣光鮮亮麗得隨時都能進宴會廳的衣冠禽獸站成一排,仰着脖子望着鐵絲網內碩果累累的橘樹。
羅三說:“今天來溫泉山莊的路上我就瞧上這橘園了。”
桃花眼說:“好地方,殺人越貨,偷情通*奸,都行。”
一闊少說:“警察基本找不着這兒。”
蘇二總司令似的一揮手,“兄弟們,上!”
只見五六個身穿Armani、Dior、Gucci的敗家子們三下兩下地就攀上了那鐵絲網,等陸訥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靈活地落到了另一面兒。
陸訥五雷轟頂,目瞪口呆,趕緊追上腳步,翻過那形同虛設的鐵絲網,拉住蘇二的胳膊,壓低聲音問道:“你們到底想幹啥?”
蘇二給了他一個巨大的白眼,“陸訥你有點兒出息好嗎?別整得跟做賊似的?”
“我次奧,你們不就是在做賊?”
就那麼一會兒,他那狐朋狗友已經充分把當年毛委員長的作戰理論運用到了實踐上,四散得沒影兒了,就偶爾見手電的燈光一閃,跟地下黨接頭打暗號似的。
蘇二還端着他那高貴冷豔的範兒,跟逛百貨公司似的,這兒挑挑那兒揀揀,規格基本跟皇帝老子選秀類似,瞧上眼了,摘下來剝來,丟一瓣兒進嘴裡,餘下又扔給陸訥了,陸訥嘴上吃着橘子,心裡還毛毛的。特麼這貨真不是來埋屍的?
整園子黑燈瞎火的,陸訥一腳踩上一根樹枝,人一個趔趄,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扶住了他的腰。陸訥心裡一突,覺得後腰處跟無數螞蟻爬似的特別彆扭,扭頭看蘇二,蘇二神情自若,目光還在那累累的橘子上挑挑揀揀,手電筒微弱光線下,那張臉精緻而朦朧。陸訥微微動了動咬,蘇二就鎮定自若地將手收回去了。
忽然暗夜裡響起狗叫,在寂靜的夜裡尤其淒厲,果園裡頓時一陣兵荒馬亂,有人高喊一聲,“兄弟們,扯呼!”就見從黑暗中竄出兩條半人多高的狼狗。
陸訥大驚,趕緊扯着蘇二朝來時路奔去,剛翻過鐵絲網,回頭就見羅三幾人沒命地朝他們奔來,身後緊追着兩條狼狗。瞧見陸訥他們,揮手一甩,跟鐵餅運動員似的,把手中的東西準確無誤地扔到了陸訥手裡。陸訥手臂一沉,低頭一看,居然是丫用Gucci外套裹着的一袋橘子。擡頭見羅三以他與他體型極不相符的敏捷身手翻過了鐵絲網,回頭衝裡面狂吠不止的狗露出猖狂的笑。
陸訥頓時想起他家老太太經常掛嘴裡的一句話:這都一什麼人吶。
回到酒店,陸訥就揣着羅三分給他的仨橘子打着哈欠回房間了,陸訥覺得,跟這幫妖人混,心臟不好的,得先含片硝酸甘油。
陸訥一走,桃花眼李明義就瞧着蘇二露出似笑非笑意味深長的表情。蘇二一手插在風衣口袋裡斜睨了他一眼,“幹嘛?”
李明義笑着搖頭,“不幹嘛,就覺得蘇二少啥時候這麼沒出息了,我可都瞧見了。”
蘇二面不改色,“瞧見就瞧見唄。”
只有羅三還搞不清楚狀況,“說啥呢?”
李明義笑得滿眼都是桃花,“說咱們大名鼎鼎的蘇二少,摟人個小腰,還趁着天黑偷偷摸摸的,怕被人發現。”
羅三先是一臉茫然,繼而恍然大悟,“你說小陸啊,漾兒瞧上小陸啦?”
蘇二笑得吊兒郎當,反問:“不行啊?”
羅三懷裡還揣着一兜的橘子,面色古怪,瞧了蘇二一眼,說:“算了吧,人對你根本就沒那意思。”
蘇二仔細地看着羅三,問道:“你是覺得我搞不定他?”
羅三實事求是地點頭,“我還真這麼覺得,小陸跟你以前那些伴兒不一樣,你以前那些伴兒我就不說了,反正也就玩玩。小陸人挺好的,你就別糟踐人家了。”
蘇二被激起好勝心來,“那咱們就拭目以待。”
前一天晚上吃了太多的橘子,第二天起來,陸訥額頭冒了個大包,閃亮得跟紅燈似的,五米外的機動車估計見着就得踩剎車了。
到劇組一看,估計昨天一向好脾氣的陸導發大火把大家給嚇着了,整個劇組前所未有的安靜、有序、高效。秦薇正坐着看劇本,虞胖小太監似的在旁邊弓着腰捧着碗皮蛋瘦肉粥。陸訥看得眉頭一皺,沒說話,轉身剛想進屋呢,秦薇看見他來了,立刻站起身,小跑幾步到他面前站住,估計陸訥昨天真把人小姑娘嚇壞了,瞧着陸訥眼神還惴惴的,問:“陸導,有些地方,我能跟你討教一下嗎?”
陸訥斜了眼期期艾艾的虞胖,對秦薇說:“進來吧。”
當初定了秦薇做女主的時候,陸訥還有點兒擔心,就怕人仗着身份事兒逼,沒想到人小姑娘真挺上進的。陸訥在他的專屬摺疊躺椅上坐下,拿過劇本嘩啦啦地翻了一下,大致地看了看秦薇做記號的幾個點兒,啪一下又重新合上了,問:“喜歡看戲劇嗎?不是西方的,而是中國古典戲劇,崑劇、越劇、黃梅戲……”
秦薇有點兒迷糊,只好誠實地說:“看得不多,小時候跟着外婆倒是看過幾回。”
“如果你愛看中國戲劇,就會發現一個特點,古代才子喊自個兒女朋友不喊親愛的,人喊姐姐——姐姐這稱呼含義豐富,既可以是情人,也可以是母親。基本上,三十歲以前,男人都比女人晚熟,這時候女人的身份是多重的,既是女孩,滿足男人的虛榮,又得像母親,,體貼,懂得,寬容,擔待——心如大海,胸大如海,懷裡的男人永遠是對的,永遠受盡了委屈,永遠脆弱而偉大——你要抓住了這一點兒,楊梅這角色算抓住三分,還有三分——”
陸訥從包裡掏出一張碟,遞給秦薇,“西班牙的弗拉明戈,有空看看,你看人舞者的第一個亮相,就明明確確告訴你,她要做她自己,灑脫,就算痛苦也沒想哭給你看的驕傲,沒打算和一般見識苦苦糾纏的格局,你要再能抓住這三分神韻,這角色就算活了。”
秦薇拿着碟片若有所思,虞胖探頭探腦地過來,秦薇的臉就掛下來了,眉頭擰成疙瘩,“不是跟你說回去嗎?你老在這兒,我怎麼拍戲啊?”
虞胖也有點兒委屈,小聲道,“你就拍你的戲啊,我也不來煩你,我就想看看你。”
秦薇抿着脣沒再說話,但臉色並不好看。
陸訥畢竟第一次拍電影,前期鋪子攤得有點兒大,又是演員培訓,又是搭臺子,他這人一旦進入工作狀態又有點完美主義傾向,結果拍攝時間越拖越長,資金變得捉襟見肘。陸訥急得上火,嘴上一圈燎泡,和張弛商量來商量去,最終把腦筋動到了王胖子身上。
那天和王胖子一塊兒在圈內一家挺有名的茶館喝茶,喝到中途,陸訥和張弛就吵起來了——張弛說:“你自己說說,就你那個拍法,今天搭這個臺子明天搭那個臺子,不要錢的啊,以後電影拍出來不要宣傳的啊?”
陸訥也非常光火,“拍戲當然要搭臺子,就是拍個城鄉結合部的宣傳片,人也得請環衛工人給馬路掃掃,給花花草草剪剪。”
張弛氣得差點兒把手指戳到陸訥的眼睛裡,“那是掃掃剪剪嗎?前頭我說去雲南的那場戲乾脆就刪了,你不聽,非要跑去雲南,弄得現在收不了場!”
“雲南那場戲是整部電影的轉折點,你給弄個佈景板糊弄誰呢,觀衆買賬嗎?誰他媽是傻瓜花那麼多錢買張電影票看塑料花兒——這電影真是沒法兒拍了,乾脆分行李散夥,我不拍了,拍出來也沒人看!”
一直緊張地聽着兩人吵架滿頭大汗卻插不上嘴的王胖子這會兒終於逮着機會開口了,“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嘛,大家都是想拍好電影,出發點都是好的。這樣,我再追加兩百萬,好吧?”
陸訥依舊沉着臉沒說話,王胖子推了推張弛,小聲說道,“趕緊勸勸陸導。”
陸訥和張弛這倆狼兄狽弟走出茶館就相視一笑,解決了後續資金問題,陸訥心情特好,連蘇二打來電話也覺得沒那麼討厭了。蘇二叫他一塊兒吃飯,說起吃飯問題,陸訥就想起一件事兒,那還是前不久,陸訥那會兒剛從雲南回來,整一灰頭土臉,腦袋還特別遲鈍,看哪兒都覺得陌生,跟離開了十年八載似的。蘇二說吃飯,他也沒多想,還以爲他們一羣衣冠禽獸又聚一塊兒腐敗呢,結果到那兒才發現就只有蘇二一個人。
地點還在上輩子七夕時陳時榆請陸訥吃的那個高檔的法國餐廳,還在靠窗的位子,還對着美麗的港灣。
蘇二那天也不知道發什麼神經,平時他穿衣風格偏向休閒時尚,那天卻穿了一件白色襯衫,褐色拼黑色領西裝,褐色羊毛西褲,坐那兒腰背挺直,那張臉矜貴桀驁又完美得無可挑剔,跟歐洲古典小說裡的貴族似的,陸訥瞧着他那一身騷包的打扮,不由地問出口,“你這是趕着去結婚呢還是去參加喪禮?”
蘇二的臉吧嗒一下就掛下來了,瞧着陸訥的眼睛裡咻咻咻地飛出鋒利的匕首。這個小雞肚腸的男人一晚上沒跟陸訥講話,把陸訥給鬱悶的呀,就在那兒悶頭吃飯——
最後得出結論,這餐廳幾十年如一日地保持住了水準,不管是現在,還是幾年後,景色比菜色好看,菜的外在氣質比內在味道好看。
反正陸訥吃得各種不爽,回家就給吞了兩顆胃藥,現在又聽蘇二說要吃飯,趕緊先申明,吃飯可以,但地點得他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