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訥本來心情就糟,聽到這個差點一頭栽倒在地,勉強安慰了陸老太幾句,掛了電話,一邊急急地往外走一邊給陳時榆打電話,一連打了兩個電話都沒打通。
醫院裡熱鬧得像超市,陸訥萎靡地坐在長凳上,嘴裡被粗暴的白衣天使塞了一根體溫計,手機響了,是陳時榆。
陸訥將體溫計交給護士,跟陳時榆轉述了陸老太的話,“總之,你多注意些,跟公司商量下應對方案……”
陸訥還沒說完,陳時榆打斷他,“陸訥,你聲音怎麼回事,感冒了?”
“有點兒吧。”護士麻木的聲音插*進來,“三十九度,燒得有點嚴重了,趕緊找醫生開藥打點滴。”說完,又面無表情地轉向了下一個。
陳時榆在電話裡問:“陸訥你現在在哪兒?”
“醫院。”陸訥覺得有點兒冷,吸了吸鼻子,“不跟你說了,我去排隊。”
陸訥掛了電話,拖着沉重的身體烏龜似的挪到二樓內科,走廊長椅上,人滿爲患,,老人渾濁的咳嗽,小孩撕心裂肺的哭聲,交織在一起,病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傳播着。陸訥神情委頓,把自己裹成一個球縮在椅子上,腦袋一點一點的,迷迷糊糊中聽到護士在叫自己的名字,睜開眼睛,差點兒以皮球的姿勢滾到地下。
看完診開完藥,又是排隊付錢,排隊拿藥,排隊被針扎,給他打點滴的護士麪皮生嫩,估計畢業沒多久,拿陸訥的手當皮球扎,剛扎完還沒感覺,過了幾分鐘,手背就腫起來了。陸訥也沒精神跟人小姑娘理論,自己拿着鹽水瓶,找了地兒坐下。
電視上放着無聊的電視劇,離陸訥兩個位子的距離,一個三四十歲的婦女抱着個正在打點滴的孩子,旁邊,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兒拖着兩管鼻涕,拉着婦女的衣角,呆愣愣地瞧着他。
陸訥拿着手機,手指在屏幕上百無聊賴地劃來劃去,點開了通訊錄,幾秒鐘後退出來,又點開通話記錄,幾秒鐘後又退出,幾次三番後,陸訥終究還是給蘇二打了電話。
鈴聲響了一陣兒,電話被接起來,卻不是蘇二,是羅三,張嘴就是標誌性的“小陸啊”。
“噢,三哥,怎麼是你接電話呢,蘇漾呢?”
“跟李明義他們泡湯去了,我們在溫泉山莊這邊,你找漾兒有事?要急事我給你把電話拿過去,要不急等他回來我跟他說一聲,讓他給你回電話。”
“不用,我沒什麼事兒,你讓他好好玩兒吧。”
“你過來嗎?”
“我就不過來了,你們玩兒吧。”
陸訥掛電話,閉了眼睛,很快又昏昏沉沉了,他是被一個男人的怒吼聲吵醒的,睜開眼睛,循聲望去,發現扎點滴的地方圍着三三兩兩的人,小孩兒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小孩的父親一腳踹翻了椅子,幾乎要撲過去,小護士嚇得兩眼通紅。不用看現場,陸訥都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事兒,小孩兒血管細,不明顯,本來扎針就難,小護士還技術不過關,小孩兒不斷遭罪,能不把父母給心疼死?
護士長匆匆趕到,一邊批評小護士,一邊安撫患者家屬,騷亂很快平息。陸訥正想收回目光,一個身影闖進陸訥的視線,他穿着淺灰色的羽絨服,襯得兩條腿又細又長,戴着黑色絨線帽,架着墨鏡,圍着口罩,明顯不想叫人把他認出來。
陸訥一愣,陳時榆已經看見他,大步地朝他走來。
“你怎麼過來了?”
陳時榆拉下了口罩,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陸訥一圈兒,說:“你怎麼樣?我聽你電話裡的聲音就不對勁兒,你這個人反射弧比別人長,等你感覺到難受需要上醫院的時候,情況肯定已經嚴重了。”
陸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笑,“沒事兒,好久沒生病了,一時之間有點兒沒反應過來。”
陳時榆沒吭聲,就低着頭看着他,因爲戴着墨鏡,陸訥也看不清他眼睛裡的情緒,就感覺有點兒不自在,從前他從來不會這樣覺得,但自從明瞭陳時榆對他的心思後,再回想起他看自己的目光,總覺得過分專注溫柔,夾雜着一絲說不清的憂傷,讓陸訥如坐鍼氈,恨不得立刻伺機潛逃。
陳時榆好像沒察覺到陸訥的坐立難安,將兩隻手揣在羽絨服的兜裡,在他旁邊坐下,也不說話。陸訥只好開口,“我沒什麼事兒,掛完點滴就回去了,你也回去吧,這邊這麼多人,待會兒把你認出來,又是一陣騷亂的。”
陳時榆一笑,伸直兩條長腿,“沒事兒,我陪你,回去也是一個人。上醫院的人誰還有心思看明星啊。”他低頭看了看錶,“都這個點了,你想吃點什麼,我去買。”
陸訥一眼就看見了他戴在手腕上的金錶,目光一時有些複雜,抿了下脣,問:“時榆,你真喜歡這表嗎?”
陳時榆一愣,神態自然地回道,“喜歡啊,怎麼了?”
“沒什麼。”陸訥在一秒鐘之內改變了想法,將自己即將出口的猜疑咽回肚子裡去,並且決定永遠不再提及。
陳時榆站起來,重新將口罩戴了起來,因此聲音顯得有點兒悶,“你等會兒,我去外面看看有什麼吃的。”
冬天的天黑得早,才五點半,外面早就燈火通明瞭,掛點滴的大廳裡開始瀰漫方便麪的香味,電視劇已經播完,幾個廣告之後,進入了每天的娛樂新聞時間。女主持人一身紅裙,溫柔點說,長得有點兒像荒腔走板版的張曼玉,播報了幾條不溫不火的新聞後,忽然以百貨公司大甩賣的亢奮語氣連珠炮似的說道,“接下來這條新聞絕對稱得上爆炸性,要說近年來最具話題性的明星那麼以一部《笑忘書》而迅速走紅的陳時榆肯定高居榜單前幾名,雖然在金橡樹最佳新人獎上惜敗‘心愛的姑娘’秦薇,但這絲毫沒有影響陳時榆的人氣,從一個默默無聞的練習生到一夜紅透大江南北的小天王,陳時榆本身可以算得上一部經典的勵志劇了,橘子自己呢,也一直非常非常喜歡他,但是啊,但是,有最新消息爆料,陳時榆的身世,據說,比我們所知的還要複雜,似乎另有隱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們來看看小編的整理報道——”
陸訥的心咯噔了一下,接下來,電視屏幕上出現一張陳時榆少年時代的照片。主持人的聲音蒼蠅似的喋喋不休,什麼父親曾是名震一時的高官,因爲貪污落馬,服刑期間因腦溢血身亡,母親丟下稚子攜款與人私逃,曾經的官二代一夜之間從天堂掉落到地獄,高中輟學,離家闖蕩演藝圈,陳時榆短短二十幾年的人生跌宕起伏宛若一部三十集的狗血大劇。
陸訥如有預感般擡眼看去,就見從外面回來的陳時榆,兩隻手上拎着滿滿的吃食,戴着墨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電視屏幕——陸訥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知道他絕不會好受。這些秘辛,上輩子直到陸訥意外過世,他纔敢透露一兩分,還是對着他這麼一個死人。陳時榆的自尊心有多強,也只有陸訥知道。這條新聞,簡直就是將他扒光示衆,將那些努力掩蓋的,刻意忘掉的污點赤*裸裸地暴露出來。
也許這新聞能爲他博得更多的同情,使他的故事更具傳奇性,使他的關注度提高到另一個新高,但這絕不是陳時榆所願意的,主持人說的每一句話,都在他的傷口上重新鞭笞。
“榆樹——”陸訥小聲地開口叫他,聲音裡掩蓋不住擔憂。
陳時榆像被驚醒過來似的,瞬間扭頭看陸訥,目光如電。陸訥知道,自己應該表現得驚訝,畢竟這輩子陳時榆從未在他面前提過自己的身世,但陸訥裝不出來。陳時榆的臉白得像紙一樣,嘴脣微微抖動着,然後扭開頭,躲開了陸訥的目光,一種極度的自尊和自卑如螞蟻般啃齧着他的心。
陸訥想都沒想地拔掉了針頭,拉着陳時榆低頭就走,邊走邊說:“無論怎麼樣,現在先不要回家也不要回公司,這兩個地方肯定都是蹲守的記者,沒跟公司商量出應對方法之前,不要接受任何採訪,不要回答任何問題——”他抽空看了眼陳時榆的臉色,很多話又吞回了肚裡,“算了,先去我那兒吧。”
陳時榆如同傀儡般被陸訥拉着上了車,繫好安全帶,車子上了平安大道,陳時榆纔有些回魂了,隔着墨鏡,靜靜地看着陸訥,問:“你早就知道了?”
陸訥沒吭聲,車子裡只有空調輕微的風聲。陳時榆深深地吸了口氣,扭頭望着車窗外的燈紅酒綠,沒有再說話。
車子開進陸訥住的那個小區的地下停車庫,陸訥的手機響了,是蘇二的。陸訥接起來,電話裡蘇二的聲音漫不經心的,“在哪兒呢——”他的話沒問完,聲音戛然而止。陸訥的正前方,蘇二正拿着手機倚着他的布加迪,眼睛直直地看着車內的陸訥和陳時榆。
陸訥張口結舌,將車子慢慢停下,有那麼一刻,他居然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
蘇二面無表情地掛了電話,看着陸訥和陳時榆從車上下來,神情莫測,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了一下,然後鎖住陳時榆,幽暗的目光如羽毛般輕飄,卻又如武士刀般鋒利,他並不比陳時榆高多少,因爲倚着車子,視線上來說,甚至比陳時榆還矮了一個頭,然而他的姿態依舊是睥睨的,目光由上而下地俯視,意興闌珊間帶着輕蔑和不屑,瞬間刺痛了陳時榆那顆敏*感的心。
蘇二的目光僅僅在陳時榆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就朝陸訥走去。見到蘇二的那一刻,陸訥心裡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以蘇二對陳時榆的厭惡程度,今天不鬧個人仰馬翻,那就不是蘇二少了。蘇二走到離陸訥兩步遠的地方,站定,兩人對視了一會兒,陸訥張張嘴,正想解釋,蘇二忽然張開手臂,緊緊地抱住了陸訥,他那麼用力,好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把陸訥的骨頭都箍痛了。
陸訥一愣,先是詫異,詫異過後一點兒尷尬,畢竟是當着自己朋友的面,他知道蘇二心裡面此刻肯定不痛快,但他忍住了沒發脾氣,多少令陸訥有點兒感動,感動的同時心裡面也有酸汪汪的難受,這些日子,兩個人就是在不斷地冷戰、吵架周而復始中,弄得彼此都精疲力盡,但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瞬間讓陸訥的心軟了下來。他緩緩地擡起手臂,像拍小孩兒般拍了拍蘇二背,然後再緩緩地收緊的手臂,用力地回抱了他。
蘇二將臉埋在他的頸窩,吸了口氣,擡起頭,深深地看了眼臉色慘白幾乎將嘴脣咬破的陳時榆,嘴角緩緩地拉開一個充滿惡意的弧度。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大家發現沒,陸訥其實挺大男子主義的,吃軟不吃硬~
所以蘇二,你這是初窺陸訥的正確使用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