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陸訥長時間的沉默給了陳時榆錯誤的信息,少年站起來,說:“我回去了。”
陸訥回過神,看見陳時榆臉上那故作淡然的表情,不禁有些生氣,拉住他,“你回什麼回呀,你這樣出去別嚇着了我奶奶,坐下,先搽藥。”
陳時榆看他一眼,又慢慢坐下了。
陸訥說:“把衣服脫了!”
陳時榆頓了一下,慢吞吞地將身上的T恤脫掉,露出白皙瘦削的上身,這傢伙雖然從沒看他參加什麼運動,身材倒是挺好看的,有少年人特有的勻稱和清爽。身上有些地方已經起了烏青,陳時榆按着陸老太從前給他搽藥的經驗,先給噴了紅瓶,看藥水差不多幹了後,又噴了白瓶,想了想,問他:“需不需要揉一揉的?”
陳時榆顯然也不大懂這些,遲疑道,“不用吧?”
“哦。”陸訥將雲南白藥放到書桌上,眼睛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就是不看陳時榆,其實是在心裡斟酌醞釀話題——年輕那會兒,不知天高地厚,陸訥特別能侃,說誰誰誰是一朵鮮花,誰誰誰是坨狗屎,跟北京的士司機一樣,夠貧。後來發現,其實說得越多越顯得你傻逼,真世事洞明的人基本不說話了,陸訥就不說了。不過現在,陸訥倒是挺懷念從前的那張賤嘴。
“那什麼——”看陳時榆轉過頭來看他,陸訥清了清嗓子,收起了臉上的吊兒郎當,“我覺得,同性戀這回事兒,也沒什麼,不是說那是染色體問題嗎?世界上也不就只有你一個人跟別人不一樣。你喜歡女人也好,男人也好,都不影響我跟你的關係。”
陳時榆的目光鎖住陸訥,幽幽地問道:“你真這樣認爲?”
陸訥笑了一下,“只要你把我當兄弟,我就一定挺你到底。至於其他人,又有什麼資格對你指手畫腳的,離高考也就那麼幾天了,到時候大家各奔東西,誰還會記得誰?”
不管以後陳時榆做明星有多麼風光,陸訥始終覺得那不該是原來的陳時榆。陳時榆天生是讀書料子,從小到大,就是家長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總覺得那樣孤傲的少年應該有不一樣的人生。也許他的退學另有隱情,但如果是因爲那些流言,就實在太可惜了。
“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的理想不是做檢察官嗎?我還等着那一天呢,到時候我就可以跟人臭顯擺,說咱在檢察院也是有人的人。”
陳時榆都逗笑了,嘴角慢慢地咧開,就跟陽光破開冰層似的,雖還是淺淺淡淡的,但看着讓人舒心,陸訥也跟着笑起來。
這天晚上,陸訥躺在自己第一次夢*遺跟自*瀆記錄自己最躁狂最渾蛋的成長足跡的單人牀上,看着月光皎潔瑩亮,跟女人的奶*子似的,總結上輩子的得與失,思考這輩子將要走的路。幾乎大半兒的中國文章大師在給兒孫做職業規劃的時候,都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在文字上討生活。陸訥不信邪,所以上輩子混得半生潦倒,英年早逝,中國文壇少一個口沒遮攔的憤青,善哉善哉。
這輩子陸訥決定聽從前輩們的忠告,堅決抵制住誘惑,關鍵是看了自己十八歲寫的東西,覺得如今自己文氣已盡,再也寫不出年少時候那種無法無天我行我素的東西了,還是當止則止,找點經世濟民的事業做做。
陸訥把這想法跟老沈一說——老沈是他當時的高中班主任,教語文,三十出頭,不關心職稱和房價,也不熱衷把自己的名字掛在報刊雜誌,平生三大愛,二鍋頭、古龍、《□□》。他這人文學品位不俗,曾介紹陸訥看博爾赫斯和亨利米勒,兩人亦師亦友,關係不錯。
當時老沈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鐘,然後說:“不然你去考電影學院試試,我覺得你行。”
陸訥知道自己是個什麼貨,讓他穿西裝打領帶朝九晚五地做個公務員或者做個滿嘴跑火車的企業家,就跟蹲監獄沒有區別。上輩子陸訥認識的人三教九流中就有不少搞電影的,電影圈那些事兒聽得不少,也給人寫過劇本,雖然最後兒子沒成材,但好歹對這一塊兒不是兩眼一摸瞎。
陸訥想想,覺得這建議靠譜,上網一查,全國藝考報名時間早結束了。陸訥不死心,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地打過去,終於說動一招生辦的老師答應給他一個現場報名的機會。晚飯時候陸訥把這事兒給老太太一說,眉飛色舞地表達了自己雄心壯志,“百年後人們編寫中國近代電影史,陸訥將是劃時代的一筆!”陸老太評價,“改不了的臭牛逼。”
第二天陸訥挎着一李寧的運動挎包,兜裡揣着老太太塞給他的一千錢就出發了。
電影學院在S城,S城這地方陸訥住了十幾年,基本等於上輩子生命的一半兒,熟悉這城市光鮮下的所有的腌臢角落和江湖傳說。下了車陸訥就直奔電影學院招生辦,找到那個接陸訥電話的老師,審覈了報名材料,拿了准考證,末了那老師將一份備考材料交給他,“雖然是來不及了,不過還是拿去看看吧,小夥子下次報名趁早啊!”
陸訥呵呵笑着,道了謝,剛出了招生辦,就被一人叫住了,那人看着年紀也不大,中長的頭髮紮在腦後,身上一件白色的工字背心,下身一條破破爛爛的低腰牛仔,一副浪蕩不羈的模樣,最醒目的卻是兩條粗眉毛,跟蠟筆小新似的。
“哥們這是來報考電影學院的?巧了,我就是這電影學院的學生,06級的,哥們是準備考什麼系?”陸訥這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又一揮手,接茬說,“甭管什麼系,兄弟我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你,考官看什麼——心智、情商、性格、專業素養……我這裡有好東西……”
說完神神秘秘地從包裡拿出一份據說是內部資料的東西。陸訥看了一眼,心想你也太簡陋了,所謂內部資料,就是一沓A4紙裝訂起來的,上面的東西還是影印的,一股子油墨味兒。陸訥隨手翻了翻,那哥們在一邊極其真誠地說道,“看在咱們將來有極大的機會做師兄弟的份兒上,這份材料我就收你八十。”
陸訥似笑非笑地斜覷了他一眼,“八十?哥們你也太坑了。”
那哥們一看有戲,臉上的笑容立刻堆得跟朵花兒似的,“價錢什麼的好商量,咱就當交個朋友嘛,在下張弛,張弛有度的張弛,未來師弟怎麼稱呼?”
陸訥沒理他的套近乎,問道:“這資料都是你自己的啊?”
“那還有假,我跟你講,這是哥們在這知識與藝術的海洋遨遊了這麼多年,總結出的金科玉律——咱拿喜聞樂見的美女來說事兒吧,美女一般分仨境界,一、diao絲美女:自己不知道自己不美,生生覺得自己是個大美女;二、一般美女,自己知道自己挺美,把自己拾掇得更加美女;三、可遇不可求美女;自己很美自己不知道,天然去雕飾,動靜皆自然。我這材料裡,對症下藥,藥到病除——”
陸訥樂了,覺得這哥們是個人才,跟自己挺像,“行吧,二十塊錢我買了。”
“行,二十塊就二十塊!”那哥們也挺乾脆的,於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末了,那哥們拍着陸訥的肩膀,說:“你行的,只要你看了我的這本秘籍,什麼李莫愁鬼見愁全不在話下,你行,一定行。”
陸訥出了電影學院就直奔從前熟悉的小飯館要了一盤魂牽夢繞的溜肥腸,吃了兩大碗白米飯,然後在附近找了個乾淨的小旅館,下午他就不打算出去了,明天就是初試,陸訥可不覺得自己有十拿九穩的把握,還是臨時抱下佛腳的好。翻開電影學院給的備考書目,然後憂傷地發現,十本書,他只看過三本,頓時萎了。
躺在旅館單人牀上萎靡了一會兒,隨手又翻開那本武林秘籍,然後發現那個叫張弛的哥們真是好小夥,洋洋灑灑一手柳體,有電影評論,也有美女評論,有邏輯,有故事,嬉笑怒罵,肆無忌憚,跟飛禽走獸似的,偶爾智慧的光一閃,燦爛無比,蠱惑人心。
第二天陸訥去電影學院參加初試,在門口又見到那哥們忽悠天真可愛的考生們。見着陸訥還十分熱情地打招呼,拍着肩膀篤定地說:“行,一定行。”
一個半小時的考試,題目不多,基本都跟電影有關,憑陸訥這從小浸淫文藝片跟毛片的功底,覺得過個初試應該沒問題。陸訥心理負擔不重,答完就提早交卷走了。校門口圍着一大羣焦急等待的家長,都跟長頸鹿似的伸着脖子翹首以盼,看得陸訥挺感慨。
成績要下午才知道,陸訥找了附近的一家肯德基點了一個漢堡和一杯可樂,吃完又將那本武功秘籍拿了出來逗樂打發時間,坐了一會兒,估計考試結束了,店裡的客人漸漸多起來,大部分是跟陸訥差不多年紀的,滿眼俊男美女,一個賽一個光鮮亮麗,灰頭土臉的陸訥像只鄉下來的土鱉。
陸訥扒拉下自己額頭上的幾根呆毛,決定趁着成績出來前的時間去理個髮。
電影學院門口髮廊林立,各種高端大氣上檔次,陸訥隨便找了家進去,瞧着生意紅火的樣子,應該手藝不錯。排了好久的隊好不容易輪到陸訥,髮型師唰唰唰三刀乾淨利落跟古龍筆下那些絕世高手似的,陸訥屁股還沒坐熱,他已經將陸訥身上的白圍布一抖一收,要價二百五,陸訥差點喊——你把頭髮給我接回去,老子不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