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訥自己也沒想到就那麼順口帶出陳時榆了,其實他已經挺久沒想起他了。晚上回了出租屋,看見牀頭蘇二的那半包高檔煙,抽了一根叼嘴上,又用蘇二的那隻特製打火機點了火,站窗口一邊兒看着樓下的燈火輝煌,市井煙火,一邊兒玩着打火機,想着下次見面就把打火機還給人家。
還沒等再見蘇二,陸訥那個都市輕喜劇的本子就要拍了,演員導演都找好了,加上後期製作,快的話剛好能趕上賀歲檔。陸訥想大電影公司就是牛逼啊,說拍就拍,這效率。心裡面有點兒羨慕。
那天劇組在一郊區的農家大院吃土家菜,把陸訥這編劇也給叫上了,人說得挺謙虛,讓陸訥給提點兒意見。那地方在圈內還挺有名的,關鍵是地偏,狗仔隊基本找不着。
一桌人,導演是女的,叫方君,三十五六,斯斯文文和和氣氣的,先前拍過一部電影,評價不錯。演女主角的演員是一個二線明星,長得不算漂亮,但有觀衆緣,見着陸訥就叫陸老師,把陸訥給寒磣的呀——他算什麼老師呀?不過這世界遊戲規則就這樣,名頭喊得比事實大,混跡這個圈子的人都默契地遵循一條規則,衷心地給予那些事實上的牛逼最爲尊敬的態度,也儘量給那些自認爲的牛逼友善的態度,保不齊哪一天他就從一傻逼變成牛逼了。
娛樂圈就是這樣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地方。
吃到中途,陸訥上洗手間,進門就聽見一小隔間裡,有人給吐得昏天暗地的。陸訥瞧了一眼,挺同情的,這年頭,誰都不容易——
放了體內的水,擰開水龍頭,正洗手呢,那隔間傳來沖水的聲音,門打開,那人走到洗手檯前邊,擰開陸訥旁邊的水龍頭,漱了漱口,又用冷水撲了臉,狠狠搓了搓,搓完臉就撐着手,定定地瞧着鏡子中的自己。
陸訥順勢瞧了一眼,然後就愣住了——旁邊的人挺年輕,穿着咖啡色的毛衫,格子襯衫的領子從裡面翻出來,一張俊秀而蒼白的臉,眼眶周圍泛着粉粉的薄紅,眼睛充血,一些被水打溼的頭髮柔軟地貼在臉皮上——這既不是曾經那個孤傲乾淨的少年,也不是多年後那個衆心拱月一舉一動都能風華絕代引無數少女少婦尖叫的大明星,但他是陸訥記憶中的陳時榆,還沒有紅起來的陳時榆。
陳時榆也愣住了,傻瓜似的瞧着鏡子中陸訥,然後像電影慢動作似的轉過頭來,聲音有些飄忽,不敢置信,“陸訥?”話音剛落,他忽然轉身衝進一個小隔間,扶着馬桶又吐起來。
陸訥連忙跟過去,蹲下身,一下一下地撫着陳時榆的背。
陳時榆胃裡早就沒有什麼東西了,除了酸水,什麼也沒吐出來。手腳發軟地靠坐在馬桶邊,一張臉青白得跟鬼似的,只有眼角通紅,還掛着生理性的淚水,他擡起胳膊隨意地抹了下嘴巴,說:“怎麼是你啊?”
想問的事兒太多,反而一下子不知道該先說什麼,又是這樣一幅場景,只好通通壓下了,只是擔憂地瞧着陳時榆,“還好吧,怎麼喝成這樣?”
陳時榆的酒量一向不怎麼樣,一喝就眼睛紅,跟兔子似的。就算後來紅透半邊天了,酒量也沒練出來,只是那時候,已經不大有人能灌他了。
“沒事兒!”陳時榆擺擺手,“你怎麼在這兒,來吃飯?”
陸訥點點頭。陳時榆軟軟的一拳捶在陸訥肩上,眼裡帶上了真實的欣悅,“這麼多年沒見,一見面,就讓你看見我這樣,真是——”
陸訥虎起來臉來,“你還說呢,要不是看你現在這慫樣,我照臉就先給你一百耳刮子!”
陳時榆笑起來,卻又很快收了笑容,強撐着站起來,陸訥趕緊扶了他一把,他堅持自己走,“我出來太久了,得回去了。”
陸訥一聽就有點生氣了,“你都這樣了,還回去?”
陳時榆擰開水龍頭,重新洗了把臉,“不回去不行,好不容易得的機會。”他也沒說是什麼機會,轉身對陸訥道,“今天挺開心的,遇見你,就是沒法兒跟你好好聊聊,下次一起吃飯。”話雖然這樣說,他卻既沒留電話號碼,也沒約時間地點,就那麼轉身出了洗手間。
陸訥沒吭聲,看着陳時榆慢慢地挺直脊背,若無其事地推開一個包間的門,臉上已經掛了面具似的笑容,隱約看見包間裡頭不少人,烏煙瘴氣的,一長得跟村幹部似的男人笑着招呼陳時榆。
陸訥的飯局結束得比較早,他卻沒有馬上離開,坐在他的三輪摩托上看着農家大院門口高掛的紅燈籠,一邊抽菸,一邊等人。他想着上輩子的他和陳時榆,一窮二白地闖蕩S城,說一句相依爲命也不爲過,雖然後來兩人漸漸走遠了,但那是以後的事——
大概十點左右的時候,一羣人嘩啦啦地涌出來,陳時榆走在後面,等着看那些喝高了的孫子一個個上了大奔奧迪吉普,最後剩他一個人站在門口,黃色的燈光水一樣傾瀉在他身上,他臉上的笑終於消失了,面無表情的他顯得特別疲倦而冰冷。
陸訥走到他面前時,他還有些迷茫,直愣愣地看着陸訥。
“看啥呢,走了!”陸訥拿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手。
他微微張大嘴巴,然後扭過頭。陸訥知道他感動了,陳時榆其實特別心軟,對他好一點兒他就記在心裡面,跟後來很不一樣。
那地方是真偏,一路回去那叫一個月黑風高,整一殺人越貨賣*淫*嫖*娼的好地方。陸訥的摩托突突地響着,震得陳時榆的屁股都麻了,他一顆心也麻麻癢癢的,像泡在溫暖的羊水中,被酒精侵佔的腦袋在夜風的吹拂下也熏熏然的,這麼多年了啊,第一次有種安心的感覺。車子開到老城門根兒的時候,陳時榆忽然說:“陸訥,我想吃烤番薯。”
陸訥還想說我上哪兒給你弄烤番薯去,擡頭就看見城牆根站着一賣烤番薯的,攤主是一外地男子,裹着一件破夾克,因爲沒生意,耷拉着眼皮靠在城牆上。陸訥將車停在路邊,下車給買了兩個,裝塑料袋裡,回頭遞給陳時榆,自己重新跨上摩托。
番薯剛出爐,燙手,陳時榆左右換着手,好不容易拿住了,手心被燙得通紅,但那種灼人的溫度讓他覺得熨帖。他把烤番薯對掰開來,橘紅的瓤冒着熱騰騰的香氣,跟他們小時候吃的那種白芯燥實的不一樣,咬一口,溼而甜,甜到心裡面去。
陳時榆將另一半遞到陸訥嘴邊,陸訥低頭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燙得嘶嘶直吸氣。陳時榆笑了,眼睛淺淺地彎起來,低頭啃番薯,聽到陸訥問:“你今天跟什麼人吃飯呢?”
“一電視劇劇組的導演,原來的男三出車禍了,得重新找,我託了很多關係,轉了不知道幾道彎兒才請到人家。”
“那成了嗎?”
“哪兒那麼容易呢——”陳時榆的語氣淡淡的,低頭啃着番薯。陸訥想,陳時榆依舊是走上了上輩子的那條老路,他記得上輩子跟陳時榆重逢的時候,他憑着出色的外形簽了一家挺有名氣的電影公司,成了一名練習生。但他一沒人脈,二沒後臺,性格又算不上圓滑,並不得重視,爲了養活自己,經常瞞着經紀人外出接些私活兒。
一路上,兩人胡扯着些各自的事兒,這些事兒很多陸訥其實早就知道了,再聽一次,心裡面悶悶的,臉上卻笑得沒心沒肺。
到了地兒,陳時榆自己從摩托上爬下來了,陸訥將車停好,跟着過來。陳時榆動了動嘴,其實想拒絕,但沒說出口,捏着鑰匙悶頭走下樓梯。
爲了省那幾塊錢,陳時榆租的地方是一個地下室,二十幾平的地方,只有一扇很小的氣窗,夏天悶熱冬天陰冷,房間裡一張彈簧摺疊牀,上面疊放着舊得幾乎沒有什麼保暖功能的薄被,被角都有些發黑了。陸訥難以想象,陳時榆那麼愛乾淨的人,住在這種地方。
牀下塞着一箇舊行李箱,摺疊桌上放着臉盆毛巾,杯子牙刷,房間裡連把椅子也沒有。
陳時榆臉上有些侷促,這人要強,把自己這麼困窘不堪的一面抖落到人前,令他有些難堪,嘴脣蠕動了幾下,也沒說出什麼話來。
陸訥當沒看見,若無其事地環視一圈,笑着說:“你就住這兒啊,行啊,下次要打通宵麻將就來你這兒,不會被我樓下王大媽樓上的付大姐給抄着平底鍋堵樓道上了。”
陳時榆噗嗤笑了,眼裡的陰翳散了點兒。陸訥說:“那你早點休息吧,我也走了,改天一塊兒吃飯。”
陳時榆送他到門口,看他跨上摩托車,朝自己揮了揮手,騎着車遠去了。他回到自己家徒四壁的陰冷地下室,將自己摔在牀上,彈簧牀發出吱嘎的呻、吟,陳時榆睜着眼睛看天花板上的一隻蛛網,覺得自己就像掉進生活這個蛛網裡的蚊蟲,怎麼掙都有很多的束縛裹上來,讓人喘不過氣,看不到希望。
他躺了一會兒,從身上摸出錢包,錢包已經很舊了,邊角都磨破了,他從最裡面的一個小格拿出一張小小的卡片,是那種電玩城的兌分券。當年他和陸訥在遊戲城拿了好多好多的這樣的兌分券啊,他站在兌換禮品的櫃檯前,擡着脖子一排一排地看過去,最後卻什麼也沒要,把兌分券都送給了一個小姑娘,只悄悄留了這麼一張作紀念,這麼多年了,居然都沒有丟。
陸訥躺牀上翻來覆去沒睡着,最後起來給張弛打電話,電話那邊兒張弛兄睡眼惺忪,“幹啥呢,別給喝高了躺馬路上讓我去接你呢,告兒你,再這樣,老子準備罷工了。”
“沒喝高,跟你說正事兒呢。”
“什麼事啊?”張弛那邊稍稍清醒了點。
陸訥斟酌了一下,說:“關於我們那電影的男主角——我這兒有個人選,是我一哥們,想問問你的意見?”
電話那頭傳來窸窣聲,好像是張弛從牀上坐了起來,“你覺得他行嗎?”
“張弛,我不跟你說虛的,他沒啥表演基礎,目前看來外形上也不太符合電影裡的設定。”陳時榆的外形偏向陰柔系美少年,有點兒貴公子的味道,什麼都有點兒端着,明顯跟陸訥不是一類人,“但是我知道他有天賦,有潛力,也夠努力,我也確實想拉他一把——我覺得他行。”
張弛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說:“老陸,你是導演,你說了算,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