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茗殿中, 小榮直挺挺地跪在冰涼的地磚上,時間久了,只覺得兩膝一陣陣痠痛。藉着燭火的光影, 她小心地瞟着坐在上首的玉言, 但見她一張精緻面孔如泥金面具般, 毫無生氣, 令小榮越發惴惴。
半晌, 玉言幽幽開口:“榮姑娘,你還是不肯說實話嗎?”
小榮哭喪着臉,“回稟貴妃娘娘, 奴婢實在沒什麼可說呀!”
文墨嘴快,冷聲道:“那麼你爲什麼回到百花坡那邊的石階去, 你莫當娘娘不曉得, 那石階上被人塗了一層油膏, 若非如此,皇后怎會輕易滑倒?”
小榮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勉強道:“奴婢……奴婢也是有些疑心,所以特意回去看看……”
文墨不怒反笑,“你一個奴婢倒有這樣的神通,明察秋毫啊!”她收斂了笑色,狠狠道:“照我看, 只有那動手之人才知曉玄機, 你恐怕想消滅證據纔對!”
小榮忙不迭地向玉言叩首, “娘娘莫不是懷疑賢妃有意謀害皇后?這絕無可能!賢妃娘娘和皇后是親姊妹, 怎麼可能下此毒手?更何況, 賢妃娘娘自己也受了傷。”
“賢妃是爲救人而受傷,或是使了一出苦肉計, 本宮並不清楚,不過皇后走前的態度已經很能說明問題,她若真與賢妃親密無間,爲何不將平意交給自己的妹妹撫養,反而讓本宮攬下此等重任?”玉言若無其事地看了她一眼,“聽說人逝去後神智最爲清明,皇后哪怕生前懵懂,如今想必也有所察覺,你說,倘若她知曉何人在背後害她,她會不會回來找那人算賬?”
玉言的面容幽豔異常,聲音更是低沉得如同鬼泣。一陣微風捲過,殿中燭火搖搖晃晃,彷彿真有冤魂不平,小榮情不自禁縮了縮脖子,卻仍舊緊緊地閉着嘴。
玉言嘆了一聲,“看來你還是不肯說實話,那麼本宮只好用些特別的法子了。”她朝文墨努了努嘴,“榮姑娘彷彿還有些糊塗,給她洗把臉清醒一下。”
文墨會意,執起桌上的茶壺,嫋嫋朝小榮走去。
那壺嘴還在冒着蒸騰的白氣,可見裡頭的水一定滾熱。小榮陡然領會這主僕倆的用心,無端生出一股恐懼來,她大聲道:“貴妃娘娘,濫用私刑可是有違宮規的!”
“宮規?”玉言輕笑起來,脣角勾起優美的弧度,“你覺得如今宮規是由誰在執掌?如今皇后已逝,賢妃更是輸了,你以爲她還有資本跟本宮鬥?即便本宮立時殺了你,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
她也許是故意炫示,卻也是事實。皇后一去,金貴妃成了這後宮實際的掌權者,更何況,她既有聖寵,又有皇子,旁人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小榮眼裡顯出深深的恐懼,不知如何是好。文墨已經將她死死拉住,滾燙的壺身幾乎捱到她臉上。小榮雖不敢逃,身子卻極力後仰,不肯就此受害。
彷彿拿不穩似的,文墨手中的茶壺晃了兩晃,有一兩滴水濺在小榮手背上,肌膚登時紅了一大塊,她痛得尖聲銳叫起來,再也忍耐不得,匍匐着向玉言爬去,口中嗚咽着道:“奴婢招,奴婢什麼都招!”
玉言細細聽完她的言辭,沉吟着道:“這麼說,賢妃本意是想得到皇后腹中之子。”
小榮膽怯地道:“是,不然她早就可以下手,何必等到現在,就是怕小皇子有所損傷。”她補充了一句:“原本那太醫說得好好的,一準是個男胎,誰知道生下來卻是名女嬰呢,老天爺也算是作弄人了。”
“這種事,不到最後一刻,誰又能說得準,自己起了歹念,反而怪起老天爺來,也是好笑。老天爺即便真作弄人,作弄的也是惡人。”玉言話鋒一轉,“你家主子素日所爲想必不止這一件,你還知道些什麼,趕快速速招來。”
小榮瑟縮着不敢開口,玉言使一個眼色,文墨重又提起水壺。小榮彷彿老鼠見了貓,連聲嚷嚷起來:“我說,我說!”
她怕得厲害,萬般無奈之下,只得一件一件悉數吐露出來。包括生辰遇蛇之事,兔屍驚胎之事,以及在乳孃飲食中下毒、藉此毒害小皇子,並趁機嫁禍樑慕雲,如此種種,俱是古幼薇所爲。
她所說的與玉言素日猜測俱也相符,此刻她沒有驚訝,只有厭憎。玉言細細聽畢,道:“沒有了嗎?”
小榮低着頭,細聲細氣地道:“沒有了。”
“那好,你可以回去了。”玉言擺了擺手。
小榮驚奇地擡頭張望,竟然就這樣輕易放過她?也沒立訴狀,也沒壓手印,就這樣讓她回去?
玉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麼,你不想回去?還是說,你願意留在本宮這裡?”
小榮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她可不敢留下來,忙道:“多謝娘娘美意,奴婢不敢承受。”一面忙不迭地告辭,箭也似地飛奔出去。
文墨嗤笑道:“原來她也就這點本事,虧她幫賢妃做了那麼多壞事,還以爲她有幾分能耐呢!”一面有些疑惑,“娘娘,您真的就這樣放走她嗎?有了她的證詞,說不定能一下子扳倒賢妃呢!”
“怎會這般容易?”玉言沉靜開口,“即便本宮逼着她寫下證詞,來日大審之時,照樣可以反口,反而會反咬本宮一個濫用私刑的罪名。”
“那娘娘您爲何叫她過來?”
“我只是想弄清事實的真相,至於古幼薇的事,咱們還需細細籌謀。皇后已經歿了,古家斷然不會輕易放棄這唯一的一個女兒,咱們要對付她,必須有一個確實的罪證,並且讓古家都無力辯白。”玉言眼裡有森森的寒芒。
文墨深以爲然,卻仍道:“可是娘娘剛纔也沒讓小榮保守秘密,萬一她回去告訴賢妃,令她起了警惕該如何?”
“她不會。”玉言篤定地道:“她若是提醒古幼薇,今兒她泄露機密的事不就流出去了,古幼薇第一個不放過的就是她。爲了自身的性命,她只好死死瞞着。”
文墨微笑起來,“這麼一來,賢妃倒臺時,她卻能成爲一名重要的棋子。”
皇后有喪,舉宮皆哀。玉言每日領着各宮嬪妃料理喪葬事宜,回來還得照料兩個孩子,實是疲累不堪。好在,寧澄江每天都會過來,有他坐鎮,奴僕們至少不敢鬆懈。
玉言看着兩邊搖牀裡的孩子,苦笑道:“鬧到現在,好容易兩個都睡下了,不然真是一刻都不能清淨。”
寧澄江溫然執着她的手,“辛苦你了。”
玉言將頭抵在他額上,對方肌膚的溫熱透過冰涼的玉飾一點點傳遞過來,令她覺得一陣暖意。玉言道:“珏兒纔剛蹣跚學步,你不知道他多好動,整日爬來爬去,沒個足厭,這會子大約是玩累了,才睡得這樣熟;平意還小,每日睡的時候多,倒容易對付。她也是可憐,一出生就沒了親孃,臨出生前又遭了些罪,彷彿因此不大活潑,吃奶也沒精神,請了太醫仔細調理着,近日好多了。”
“你對她的孩子倒仔細。”
玉言勉強笑道:“什麼叫她的孩子?不是陛下的孩子麼?”
“玉言,你還要瞞着朕嗎?”寧澄江眼睜睜地看着她,“你明知道是怎麼回事——朕不說,不代表朕被矇在鼓裡,樑慕雲死前,不是隻有你去看過她,朕也去過。”
玉言訝然,“你知道,那你爲何……”
“爲何不公諸於衆?一來,此乃宮中秘聞,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二來,我知道你必然捨不得這孩子死去,不然也不會一心瞞着朕,所以朕也只有依從你的心意,讓這個秘密成爲永遠的秘密。”
他握緊玉言的手,“如今皇后已逝,那個侍衛也已成爲枯骨,玉言,朕會把平意當成你和朕的骨肉,可是也請你以後不要再把我當做外人,夫妻之間是無需設防的,不是麼?”
“夫妻?”玉言細細品咂着這句話。
“對,不僅是實際上的,也會是名份上的。”寧澄江攬住她的肩,“朕很早以前就跟你說過,朕要讓你成爲站在朕身邊的人,現在機會來了。”
玉言自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可是她幾乎不敢相信,恍然如在夢中,“可能嗎?”
寧澄江的吻細細密密地落在她額上,“不是可能,是一定會。朕所屬意的皇后人選,從來都只有你一個人。”
他見玉言仍有些恍惚,索性牽起她的手,“朕,你,還有這兩個孩子,將會成爲名正言順的一家子,誰也不能質疑什麼,因爲確實如此。”
寧澄江已經坐在高座上,而她將成爲坐在他身邊的人,一起承受衆人仰望的目光,如此光明正大、天造地設。她的孩子也將成爲嫡子,如此尊貴、如此親近的子胤。
無數微細的喜悅從心底漸漸漫上來,終於成爲宏大的浪濤,玉言感到周身一陣快樂的戰慄。她輕輕將纖巧的手指自寧澄江手心裡抽離出來,仰面望着他,輕聲道:“是,咱們一家子一定會過得很好,但不是這兩個孩子,而是三個。澄江,你知道嗎?我又有了你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