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都繁華如許, 多少春-色傾城,但論起春-色最濃處還得往那煙花下賤處去尋,其中尤以倚翠閣和偎紅軒爲甚。這兩家有名的樓子歷經數十年不倒, 目見多少風流雲散, 其底蘊深厚遠非尋常娼寮妓館所能相比。
又是一年春再來。日將正午, 正是這一條巷子最熱鬧的時候。一個衣着還算體面的年輕人揣了揣懷中荷包的分量, 壯着膽子走進這一棟精緻的小樓。
他先遇到的是一個俗麗的婦人。
這婦人穿得光鮮, 首飾也足夠耀眼,唯獨那濃施的脂粉殘忍地暴露出她的年紀——她至少有三十五了。
這位便是倚翠閣的鴇母青姨。
年輕人恭恭敬敬地將荷包遞過去,“麻煩媽媽爲我通傳一聲。”
青姨且不接過,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幾眼,擰着眉毛道:“你想找誰?”
“在下想見一見樓裡的玉顏姑娘, 麻煩媽媽引薦一番。”
“她可不是好見的!”青姨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我們這位姑娘的規矩大得很, 非她認可的人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再者,玉顏姑娘雖不賣身, 價錢卻高,你有多少銀子可以高攀得起?”
“這……”年輕人的臉上顯出窘迫來。
兩人正僵持着,一個圓圓臉的小姑娘忽然從裡頭跑出來,在青姨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青姨的臉色和緩了些,她不屑地撇了撇嘴, 道:“算你運氣好, 玉顏姑娘願意見你, 快進去吧。”說罷甩甩帕子, 扭着屁股走開。
這裡年輕人便跟着那圓臉的小姑娘進去, 這小姑娘長得可愛,神情卻異常莊嚴, 年輕人覺得此地氣氛凝重,也不敢多言。
“公子,你姓什麼?”小姑娘忽然開口。
“我姓張,姑娘你呢?”張生試探着笑道。
“我沒有姓,這裡的人都叫我小荷。”小荷的聲音脆生生的,十分清甜。她的臉頰也如初生的荷瓣那樣飽滿鮮嫩。
婢女尚且如此,主子就更不用說了。張生欲投其所好,逢迎道:“小荷姑娘,不知你們小姐喜好何物?”
小荷並不理他,彷彿突然變成了聾子。奇怪的是,張生也沒有生氣,彷彿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越是名頭大的美人,越該保留一點神秘的氣韻,兩者原是相得益彰的。
穿過重重簾櫳,終於來到一間清幽的屋子。屋子不大,可是陳設雅潔,井然有序,視覺上便顯得軒敞。
眼前幾步遠仍垂着紗幕,中有玉人高坐,手撫瑤琴,琴聲泠泠,不絕於耳。
張生不敢再向前一步,生怕擾了佳人雅興,只盤膝而坐。小荷也不說話,躬身侍立一旁。
一曲奏畢,簾中人方開口:“敢問公子貴姓?”語聲清脆,如珠似玉。
張生忽然變得靦腆起來,垂頭道:“免貴姓張。”
那位玉顏姑娘從裡頭搴簾而出,蓮步輕移,駐足於張生面前,居高臨下地望着他。
張生且不敢擡頭。他悄悄將眼睛張開一條縫,先看到一雙軟底繡鞋,朱弓翠襪,精巧異常。漸漸往上,是秀麗的裙邊,纖巧的腰身,最上頭是一張明豔動人的臉龐。她滿頭珠翠,豔質昭昭,臉上卻薄施脂粉,神色更是冷淡到極處,這清雅與穠麗的結合更是動人心腸。
張生看得呆住了。
玉言輕輕笑起來——這一笑更是粲然生姿:“公子看夠了麼?”
張生傻愣愣地點了點頭。
“看夠了,就請回吧。小荷,送客。”玉顏臉上的笑倏然冷下來,她霍的轉過身去。
“就這樣?”張生難以置信,彷彿豬八戒吃人參果,囫圇一口吞下去,恍惚不知滋味。
“不然公子還想怎樣呢?”玉顏神情淡然,“青樓女子本就以賣笑爲生,公子既已得見我的笑臉,可不是該走了麼?”
張生先是一愣,繼而撫掌大笑,“有趣,有趣,玉顏姑娘果真快人快語!想來張某所出之資,也只夠博姑娘一笑而已。只是我這裡還有一樣東西,不知可否令姑娘更加開懷呢?”彷彿變戲法般,他從懷裡掏出一顆明珠來,圓澤璀璨,寶光耀目,一看就知道價值連城。
玉顏輕輕接過,只瞅了一眼,便輕輕交還給他:“此物的確不菲,只可惜玉顏不能接受。”
“爲何?”
“公子正值盛年,本該潛心溫書以候大比,或是安養父母以奉雙親,來此種地方已是不妥,若還一擲千金只爲美人一笑,豈不愚謬?”
“人生在世,誰不曾荒唐過?倘若一時的荒唐能換來一生的回憶,那也值得!”
“值不值得不是自己說了算的,需要時間證明。若公子三年之後仍如此想,玉言願孤身相候,專赴公子一人之約,可好?”
“你說的當真嗎?”
“小女子雖在風塵之中,也識得信義二字,定不負此許。”
“一言爲定。”
張生去後,小荷方站到玉言身邊,輕聲道:“姑娘,你若不想見他,拒了便是。爲何見了,又不肯收下那顆明珠,這是何意?”
“那明珠一看就是傳家之寶,我若奪了他的,他回去後該如何跟父母親族交代?”玉顏道,“可是我總不能一直閉門謝客,所以敷衍着見他一面,賺點銀子,也好打發青姨。”
“那姑娘何必騙他,還許什麼約定?”
“我沒騙他,負約的也不會是我。男人家的心思你不懂,眼前熱乎着的,過兩天也就忘了,更何況三年之久。如今也不過圖個新鮮,等過些時,我的名聲淡了,容顏也衰了,你看他還來不來找我!”玉顏眼裡顯出疲倦來,“我累了,替我梳妝吧。”
她靜靜地坐在妝臺前,看着鏡中自己的容顏,她的臉跟從前並無半分分別,儘管已經過了這麼多事。
一年前的慘案仍歷歷在目,忠義伯府和雍王聯手陷害,金家大廈忽傾,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天子震怒,本欲滿門抄斬,還是容王百般求情,才稍稍平息了皇帝的怒氣,減輕罪責。雖是如此,結果也並沒好到哪兒去,終究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聖上硃筆一揮,金府所有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和孩童發配爲奴。
奴婢也是有等級的,上等的可入公侯之家,鐘鳴鼎食,下等的便要沒入樂籍,流離失所。但不管是哪一等,終究只是供人驅使的玩物,不得脫身。玉言想着,與其到那冠冕堂皇之處受盡冤枉氣,還不如來這下九流的所在,反而自由。事實上也由不得她選,金昀暉雖然圓滑,行事難免有所不端,得罪了不少仇家,如今牆倒衆人推,更是巴不得把金府的人往死裡踐踏。因此她便被弄來了倚翠閣,更名爲玉顏,重操舊業。
前世她在這裡度過了最悲慘的一段時光,本以爲此生可以遠離,誰想到兜兜轉轉,還是回到這裡,真是造化弄人!
但至少她不會像前生那樣蠢了,不會再傻傻地由人擺佈,她的命運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好在這一回,她不是孤軍奮戰,始終有人在背後默默地支持着她。想到那個人,她心底泛起一陣柔柔的暖意,這恐怕是她如今唯一的溫暖。
她是歷練過的人,自然不像第一次來的時候那樣害怕,青姨見她氣度非凡,以爲奇貨可居,況且也知道她有高人撐腰,倒也不敢催她接客,反一意巴結着她,給她安置了上等的房間不說,連丫鬟也許她自己挑揀。
玉言一眼就取中了小荷,因爲前世的相伴帶來莫名的熟悉感,況且秉性也是深知的。小荷見這位姑娘爲人大度,性子也體貼,便一心服侍着她,稱得上忠心耿耿。
這當兒,小荷一邊爲她梳頭,一邊關切地道:“古公子約摸傍晚會過來,姑娘可要準備準備嗎?”
“有什麼好準備的,”玉言懶懶道,“他是老熟人了。置幾碟果餚、再備一壺清茶就行了。”
“是。”小荷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