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明時, 古之桓方又來臨。玉言正披衣而起,微笑道:“辛苦你了。”
古之桓微露尷尬之色,正眼也不肯瞧她, “應該的。”
玉言暗忖:寧澄江看人的眼光果然很準, 古之桓看起來不夠沉重, 其實心底純良, 有他在的確是很好的一重保險。她笑道:“你父親和你兄長知道你在爲容王辦事嗎?”
“不知, ”古之桓搖搖頭,年輕的臉上顯出倔強來,“反正在他們眼裡, 我始終是一個吊兒郎當的無用之人。”
“所以你才更要努力做出一番事業來,也好讓他們後悔看輕了你。”
“不錯。”
“聽說你還有個尚未許親的姐姐?”玉言忽然發問。
古之桓變得侷促起來, 他支支吾吾道:“她……”
他的話沒有說完, 小荷及時地推門進來, 看到古之桓,她露出會心的微笑, 轉而向玉言道:“姑娘,漪雲姑娘求見。”
玉言朝古之桓使個眼色,翻身下牀,“請她進來吧。”
小荷躬身退出去,轉眼將那位漪雲姑娘帶過來。這漪雲是倚翠閣的紅人, 生的花容月貌, 氣質脫俗,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紗衫子, 頭頂鬆鬆地挽了個髻, 愈顯出一種慵懶迷人的態度。
玉言正送古之桓出去,一隻纖纖玉手搭在他肩膀上。兩人恰與漪雲打了個照面, 玉言忙將手縮回,忙不迭地推着古之桓出門。漪雲見此情景,不覺抿嘴一笑。
等他出去後,玉言方迴轉身子,開始招呼這位稀客。她讓小荷泡了一壺茶來,是上好的六安瓜片,自己便笑道:“漪雲姐姐怎麼來了?”
“我閒來無事,隨便過來看看,本以爲你該沒空招呼我,誰想你起得倒早——你怎不多留他一會?”
玉言因笑道:“他還有別的事忙,我不想耽擱他。”
“傻妹妹,也只有你才相信這種鬼話。誰不知他成日鬥雞走狗,就沒個正經事!”漪雲撇了撇嘴,顯然古之桓紈絝的名聲在外,連她也信以爲真。
玉言但笑不語。誰都以爲古之桓是她的恩客,其實事實大相徑庭,寧澄江身份特殊,不好堂而皇之地與她來往,古之桓便成了最有效的擋箭牌。這樣也好,他自己雖然沒什麼勢力,到底是古丞相的二公子,古丞相統共就只有這麼兩個兒子,旁人不能不給他三分薄面。
漪雲說了一會子閒話,又嘆道:“說來也是你的福氣好,專心伺候一個男人,總比人盡可夫的好。”
玉言微笑着看她,漪雲同她的關係其實有幾分微妙,剛來的時候,漪雲很怕玉言搶她的風頭,言語裡沒少試探,還是玉言敞開了跟她說明,說自己沒有高張豔幟的打算,只想在這閣裡安生度日。漪雲一開始還不相信,後來見玉言果然行事內斂,也沒有大肆攬客,唯一一個常來常往的只有古之桓,掙得的銀錢也有限,不至於奪了她的地位,漪雲這纔信了幾分,對玉言也和氣多了。
玉言如何不知道對方心中所想,便道:“以姐姐如今的盛勢,何必發出這等感慨?其實姐姐大可放心,我還是那句話,我永遠不會是姐姐的敵人,姐姐也不必將我視作威脅,處處戒備。”
漪雲忙按住她的手,“妹妹,你誤會了,我怎麼會對你抱有敵意呢?咱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已經到了這步田地,豈有彼此爭競的道理?”這句話沒能感動玉言,反把她自己感動了,她長吁一口氣,“其實咱們這行人,有什麼好爭的,都是些可憐人。即便眼下風光,也免不了往後淒涼。遠的不說,就說在我前頭的初塵,她那時候的氣派比我大上十倍,還不是說退隱就退隱了……”
說起初塵,玉言便有些不自在,令她想起溫飛衡的舊案,“出了那檔子事,想必她也沒心思待下去了。”那時候溫飛衡與趙員外之子爲了初塵爭風吃醋,甚至鬧出人命,初塵的日子已有些不大好過,後來溫飛衡自己也跌入河裡溺斃了,衆人更將她視爲災星,難怪初塵待不下去。
“人命案是一樁,可即便沒有這個,我看她也打定主意了。”漪雲嘆道,“終究是她聰明,趁着年輕美貌之時,早早地尋了一個安穩之人,託付終身,離了這風塵骯髒的所在。免得到了年老色衰之時,想抽身也沒人要了。”
看來初塵從良一事對她觸動甚大,玉言笑道:“姐姐也可以啊!”
“難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古來有幾個男子肯付出真心呢!”漪雲看着她,“所以說你的福氣好,古公子這樣寵愛你,你以後是不用愁的了。”
原來還是嫉妒,玉言道:“姐姐又說笑話了,古公子再如何寵愛我,他也不可能娶我過門,他家裡人更不會同意,我比姐姐又好到哪兒去呢?”
漪雲一愣,她倒沒想到這層,也是,古家那樣的勢派,怎麼可能讓一個娼妓進門。她心裡略覺得平衡了些,眼看玉言容色平靜,眸子裡卻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免有些抱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惹你傷心的。”
“無妨,我早就說過,我與姐姐是一路人,往後還將彼此扶持纔好,切莫再多心了。”
漪雲訕訕地告辭而去,玉言看着她的背影,終不免嘆一口氣:看來不管在那裡,都免不了勾心鬥角,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遠離這些紛爭呢?
日子照常過去,玉言仍舊蝸居於自己的小樓之內,偶爾見一見客,青姨雖然暗恨她無所作爲,好在古之桓時常光臨,出手亦十分闊綽,青姨纔沒敢言語。
這一日,她悶在房中寫字,習了好幾個時辰,覺得腰痠背痛,便出門閒逛一陣,忽然看到一羣人簇擁着一個華服公子,浩浩湯湯地往漪雲房中而去。那正中間的一個,五官俊美,眉眼卻十分陰鷙,整個人透着一股戾色,玉言看着十分眼熟,便喚小荷過來:“你幫我打聽一下,來的是什麼人。”
她甚少主動問起客人的情況,小荷暗暗納罕,卻不敢違背,腳底生風地趕過去,不一會兒便帶了消息回來:“倒不知那人是什麼身份,只聽得旁邊的隨從們喚他雍公子。”
玉言笑道:“雍這個姓倒少見。”等等,雍公子,雍……她細細回憶起來人的面容,原來是他。不錯,就是雍王,她記得那時候雍王來府裡提親,她姊妹幾個還躲在屏風後偷偷相看過。雖然時隔多年,她的記憶仍很深刻,那樣陰厲妖異的特質,在這個人的身上表現得最明顯。
小荷見她神色不對,奇怪道:“小姐,您怎麼了?”
玉言醒過神來,“沒什麼。對了,我想過去瞧瞧,你就待在這裡,別跟過來。”說罷,她撇下小荷,自顧自走過去。
青姨看到來的是位貴客,早已滿面笑容地迎過去,大約是想好好奉承一番,誰知進去沒多久就被轟出來,那些人可能是嫌她礙眼。
玉言走過去時,青姨仍在那裡嘟嘟囔囔:“嫌我老!老孃年輕的時候你們是沒見着,全穎都的男人沒有一個不爲我着迷的,如今卻被你們這些毛頭小子嫌棄起來了!”
玉言笑着上前,“青姨,您在說什麼呢?”
青姨見有人過來,忙住了口,“你怎麼來了?”
“我見這邊鬧哄哄的,不知出了什麼事,所以過來看看。”
青姨撇了撇嘴,“沒什麼,不過是個沒名沒姓的客人,真把自己當成天王老子了!”
玉言笑道:“媽媽這話就差了,今兒來的這位客人,身份可是貴不可言呢!方纔我在樓上遠遠地看了一眼,若我沒猜錯的話,來人該是雍王。”
“雍王?莫非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六殿下?”青姨差點咬着自己的舌頭,她又懷疑地打量着玉言,“你如何知曉?”
“不瞞媽媽說,我跟雍王妃原有些沾親帶故,便是稱她一聲姊姊也不爲過,這位姐夫我曾在大婚之日見過一眼。”
“你又胡說了,你既是王妃的親戚,如何會落到這般田地?她也不肯幫你一把?”
幫我?哼,這般境地本就是她造成的,玉言在心底冷笑一聲,面上若無其事地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有人享福,自然也有人受苦,也沒有誰一定要幫誰的道理,況且莫說我這個七拐八繞的親戚,便是親姊妹也還有反目成仇的呢,媽媽您說是不是?”
青姨見她神情不似作僞,不覺信了三分,她忽然想起些什麼,脫口道:“對了,之前有一位貴婦人來我們閣裡,我聽到她身邊的侍女喊她王妃,雖然當時被她制止住了,我確定沒有聽錯。如今細想來,那人的面容果然與你有幾分相似,看來是雍王妃不錯了。”
金玉璃?她來倚翠閣做什麼?玉言不覺起了疑心,追問道:“媽媽可知她所爲何事?”
“事情過去那麼久,我哪裡還記得清楚呢?”青姨吞吞吐吐道:“況且也不是什麼體面的事……”
玉言懶得跟她廢話,直接將一大錠金子塞到她手上,“現在媽媽該記起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