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前的一晚,玉璃特意找了衆姊妹過去作伴,衆人平時雖不是很待見她,礙於她爲長姐,且到底是自小長大的情分,也有些依依不捨。
玉璃梳着高高的髮髻,豔質紅妝,珠圍翠繞,比平日更增俏麗。大約也是怕明早趕不及,所以今晚早早地裝扮好,但也因如此,她今晚怕是不好睡,不能躺着臥着,只能站着坐着,免得妝花發亂。不過她似乎也沒有睡覺的打算,像是打定了主意要撐一宿。衆人勉強陪着說了半夜的話,一過三更,玉瑁和玉珞便有些東倒西歪起來,玉璃體諒她們年小,命她們自去牀上歇息,兩人便如得了玉旨綸音一般,一沾枕頭便睡去了。
只苦了玉言,玉璃不放她走,她也只能勉強撐着,雖然也覺得困頓,玉璃說一句,她便應一聲,卻渾然不知自己說的什麼。
玉璃仍是精神百倍,絮絮地與玉言談話,她看看衆人皆已睡着,忽然冷笑一聲,低語道:“二妹,縱然我嫁不成容王,你也莫想嫁與他——你一個微賤庶女,還是不要癡心妄想的好。”
玉言聽得這一句,猛然清醒過來,她不甘示弱,亦道:“大姐,你如今是新嫁娘,卻在這裡談論別的男子,也不怕新郎官吃醋?”
“你少得意忘形!”玉璃冷笑道,“這門婚事實非我所願,但既然定下了,我也甘心承受。且我這一嫁過去,便是堂堂正正的雍王妃,身份何等尊貴。可你就不同了,縱然你用那些狐媚手段迷惑了容王,你也莫想當他的正妃,只能做個妾室,一輩子居於人下!”
玉言並沒有嫁給寧澄江的打算,可是她樂得氣一氣玉璃,“大姐你這話錯了,當妾室又如何?多少正妻獨守空房,過得冷冷清清?一個得寵的妾室所享受的尊榮快樂,不會比正妻少呢!且誰能保證妾室永遠是妾室,古往今來,妾室扶正的例子也不少。倒是大姐你,你就是想當妾室,旁人也不會要你,那才叫一個悽悽慘慘!”
“你……”玉璃氣得嘴脣索索顫動。
玉言湊到她耳邊,悄悄說道:“大姐,這都最後一晚了,我勸你還是安分一點好,免得出醜。若是你執意要鬧些幺蛾子,我也不介意把容王拒婚之事宣揚得衆人皆知,到時看你還有何臉面立足!”
“你敢!”玉璃柳眉倒豎。
“我爲什麼不敢?”玉言笑意璀璨,“俗話說得好,拼着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我自認這條命比不上大姐的值錢,所以也不奢求什麼,只來個同歸於盡便可。倒是大姐你,你應該不敢與我這個潑皮破落戶兒賭命吧?”
玉璃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像是完全不認識她一樣。
“所以啊,大姐你還是好好定定心神,安心準備明日的喜事,別讓你自己觸黴頭!”說完這些話,玉言便自尋了張軟榻,舒舒服服地臥下,渾然不顧玉璃在一旁氣得渾身發抖。
雞叫了頭遍,便有衆多丫鬟僕婦涌進來,七手八腳地拉了玉璃出去,準備接下來的大事。玉言勉強眯了幾個時辰,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她們吵醒,此刻已睡意全無。玉瑁、玉珞也陸續起來,衆女一齊梳洗畢,等着沾沾接下來的喜氣。
雍王府的車馬終於來了,玉璃神情端肅地向父母各行了一禮,就此拜別,由着人將她扶上花轎。金昀暉喜氣洋洋地勉勵她一番,除此再無他話。梁氏卻以手掩面,又是哭,又是笑,只勸她保重自身。
看着那浩浩湯湯的車隊遠去,玉瑁眼中露出欣羨之色:“到底是大姐姐有福氣,能嫁入王府,成爲正妃,往後若是雍王登基,沒準她還能成爲皇后呢!”
她聲音雖小,玉言卻挨在她身側,自然聽見了。她看着玉瑁笑道:“三妹妹說話還是該謹慎點,什麼登基不登基的,不是咱們該操心的事,若是叫有心人聽見了,還以爲咱們金府有謀逆之心呢。”
“你……”玉瑁氣得倒仰,奈何本來就是自己說錯了話,卻不好辯駁。再一看周圍,只見已有人朝這邊望來,她也怕鬧出亂子,只好緘口不言。
等到完全看不見那一抹紅影了,衆人才陸陸續續地進去。才走到一半,忽見一個僕役匆匆跑來,湊到金昀暉耳邊,悄悄說了些什麼。金昀暉立刻臉色大變,當衆卻不好說得,只吩咐那人下去。
衆人只當是小事,多半不理論。玉言在後頭遙遙瞧見,心下卻狐疑不定:今日是大吉之日,梁氏縱要出手,也不會選在這個日子,但除此之外,又會有什麼事發生呢?
回去之後,她到底有些不放心,便囑咐文墨暗中打探。
文墨帶來的消息令她十分驚詫,說是溫夫人與人私逃,沒能得逞,反被捉住。現下老爺、老夫人、梁氏等正在商議該如何處置。
“你可見到那人是誰?”
文墨搖搖頭,“那人已經被關到柴房裡了,哪裡看得到,不過聽人說,彷彿是溫府的一個下人。”
果然,玉言恍惚想起上次在致遠堂外見到的人影,想來那便是事主了。
“溫夫人作出這樣的事雖是不該,但她年紀輕輕的,守寡這麼些年,也算情有可原。不知老太太和老爺會怎麼處置?”文墨面上現出同情之色。
“還能怎麼辦呢?出了這樣的事,金府也面上無光,現下只有先將那兩人關起來,再設法堵住悠悠之口,從容處置。”玉言嘆道,她本來對溫夫人很有幾分好感,不意她這樣大膽,只可惜不成功,便成仁,眼下唯有死路一條。
又隔了幾天,文墨告訴她那僕役已被杖殺,至於溫夫人……倒很奇怪,仍許她住在致遠堂裡,只是加強了監管,從此不許她出來,每日的飯食自有人送進去。
文墨自己也疑惑:“老爺這是準備將此事輕輕揭過嗎?”
不,不可能,金昀暉從來不是這樣寬縱的人,玉言腦中飛速地運轉着,禁閉,送飯……她猛然醒悟過來:“不對,父親這是要慢慢毒死她。”
文墨不解,“若是要殺她,一刀兩斷便是,何必這樣麻煩?”
“若是溫夫人暴斃,難免溫府要來追究,雖說此事他們也有過,與其鬧得兩面都不好看,還不如用些柔和的手段。譬如每日在她飲食裡下點藥,天長日久熬不住死了,只說是病逝,旁人又能怎樣?”玉言沉聲道。
“但這樣的死法會很痛苦吧?還不如一刀斃命呢。”文墨有些不忍。
的確痛苦,但是她自己走到這一步,旁人也沒有法子。玉言思量片刻,道:“文墨,今晚你陪我去致遠堂走一遭吧。”
“小姐你是要救溫夫人嗎?若是被人知曉……”
玉言淡淡地打斷她:“我救不了她,也沒打算救她,我只不過要送她上路。”
致遠堂說是加強了守衛,不過是派兩個小子守在門口,裡面不過是女流之輩,他們也沒怎麼上心。玉言請了張勇幫忙,說是請他們喝酒,將這兩人灌得爛醉,此刻早已如爛泥般癱在地上。
玉言換了一身丫鬟裝束,與文墨偷偷摸摸來到這裡,輕手輕腳地將門推開,同時命令文墨在外把風,一有什麼動靜立刻通知她。
溫柔嘉見她進來,臉上並不顯出驚訝,只輕輕說了聲:“你來了。”
玉言也不生疏,自顧自找了把椅子坐下,開門見山地告訴她金昀暉所下的決定。
溫柔嘉神色如常:“從我決定私逃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預料到會有這樣的後果,所以我並不意外,不過我倒是奇怪,你爲什麼要來告訴我這個?你不怕惹上麻煩嗎?”
爲什麼?連玉言自己也想不明白,也許因爲她是溫飛衡的姑姑,曾經有一段時間,她很想成爲她的侄媳婦;也許因爲她可憐的身世,是以同情她的遭遇;也許只不過因爲她與她同爲女人,雖然差了一輩,可她們都曾陷入絕境,並且爲此而很不甘心。
不管是爲了什麼,玉言只道:“什麼理由都不重要了,我告訴大娘這個,只因爲我覺得您是個好人,哪怕在外人眼裡您是個不貞之人,我也一樣同情您。我今日告訴您父親的決定,是希望您能有一次自己選擇的機會。”
溫柔嘉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與其在今後的日子受盡折磨,倒不如自行了斷,早早地脫離苦海。她輕輕笑道:“哪怕你今日不來與我說明,我也已經決定要這麼做。”她的視線瞟向那一角方桌,玉言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一條細細長長的白綾,嶄新而且光潔,像初生女子柔潤的肌膚。
“可是在我離去之前,我想問你一件事。”溫柔嘉定定地看着她。
玉言知道她想問什麼,“他死了,父親下令杖殺,屍身扔到了亂葬崗裡。”
“是我牽累了他。”溫柔嘉苦笑。
“不存在牽累,他既然決定與您私逃,就應該預料到失敗後可能會有的後果,這也是命中註定。”玉言的神色固若堅冰,“不過我倒是想知道,那個人是否真的那麼好,值得您爲他放棄一切,遠走高飛?”
“他並不一定十分好,然而他是我唯一能依靠的一個人,人總得抓住點什麼才能活下去。”溫柔嘉的眼色漸漸朦朧,陷入到柔和的回憶中,“他是我溫家的僕人,從小伴着我長大,什麼事都聽從我的吩咐。我讓他往東,他絕不敢往西。我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情感,我只知道,沒有他,我絕不會活得快樂。自然了,小姐和僕人是不能攪合在一起的,一旦我倆長大,就得各奔東西。爲着這個,我總是盼着不要長大,然而人怎麼能不長大呢?
“我十五歲那年,大老爺的前頭夫人去世了,家裡人便想着將我送去金府。我原是家中一個卑微的庶女,我娘又是丫鬟出身,照他們看來,做續絃對我都是高攀。他們問我的意見,可我能有什麼意見?還不是隻能同意!就這樣,我來到這裡,成爲溫夫人。大老爺脾氣雖然暴躁了點,也不算是壞人,前頭夫人不爭氣,沒留下子嗣,他便盼着我能爲他生一個兒子。我一開始也不中用,日日請醫問藥,過得三五年,好容易得了個兒子,以爲從此苦盡甘來,誰知天有不測風雲,我那口子又得病去了。人人都勸我,說我好歹有個兒子指望,我也這樣想,可結果呢?他也沒能陪在我身邊,老天爺爲什麼總喜歡作弄我!”她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烏沉沉的眼仁陷在綿白的眼球中,有一種黑白分明的恐怖。
“那段日子我真覺得自己像個死人,整日困在這寂寂無人的致遠堂中,如同身在墳墓。還是老夫人可憐我,勸我回溫府散散心。溫府不算個好地方,但到底是我從小待到大的地方,況且……我私心也想着能見那人一面,一面就好。不爲別的,只爲找回一點兒時快樂的回憶。我如願了,我見到了他,他還和從前一樣,溫柔地看着我,願意爲我做一切的事。從那時起我就陷進去了,我的心本來泡在一潭死水裡,是他把它撈出來。我只想找個伴——我實在太孤單,太想找個人說說話,若我說我與他只是密友,並非爲了苟且,你相信嗎?”她忽然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