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不抗拒見到寧澄江,說不定還有些隱隱的期待,可是她仍舊板起面孔道:“你來做什麼?”
“我來見你。”寧澄江笑得篤定。
這人還真是什麼都敢說,玉言有些着惱:“可我不想見你——你爲什麼打扮成這副模樣,把我家的家丁都嚇跑了!”
“你家?溫府什麼時候成爲你家了?”
“我如今既爲溫氏婦,溫府自然就是我家,有什麼問題嗎?”
“可我分明記得,當初我問你嫁給溫飛衡是不是因爲愛他,你卻告訴我,說你真的恨他,有這回事嗎?”寧澄江斜睨着她。
玉言迴避着他的眼神,“你一定聽錯了,那時候你醉醺醺的。”
“你想說我喝麪湯喝醉了嗎?我竟不知天下還有這種醉法。”
是啊,她怎麼沒想到呢?哪有人吃麪條吃醉的,她真傻,真的,看到寧澄江那副醉醺醺的神氣,還以爲他真醉了,竟將自己的心裡話脫口而出!玉言不禁將一腔惱恨轉移到自己身上,暗罵自己蠢鈍。
寧澄江瞧出端倪,“你有事瞞着我,對嗎?”
“沒有。”玉言轉身就要走,寧澄江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在你告訴我真相之前,我不許你走。”
這人還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玉言惱怒地轉過身來,“好,既然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就告訴你所謂的真相,但願你不後悔!”
她果真說起來,起初還有點生澀——這還是她第一次跟人說起前世的事情,到後面就滔滔不絕起來:初入金府的膽怯,被賣入青樓的恐懼,認識溫飛衡的欣喜,到最後被拋棄時的絕望,她一樁樁一件件講來,如同將前世的苦難重新經歷一遍,她的聲音漸漸嘶啞,眸子裡卻閃着光——復仇的火光,彷彿一個惡鬼在描述地底的煉獄。
寧澄江聽完後卻只是沉默,玉言懷着嘲弄的惡意望着他:“現在你明白了吧,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或者不算人,只是一個復仇的厲鬼,你再跟着我也是枉然,因爲我是帶着恨意重生的,我根本沒有活人的感情。”
寧澄江輕輕笑起來,“怪不得你會嫁給溫飛衡,原來是這個原因,這下我放心了。”
“什麼?”
“聽聞溫飛衡時常遊蕩於花街柳巷之中,我看你毫不在意,怕是也有你故意縱容的關係吧?”寧澄江偏頭望着她。
“自然,你以爲我是個寬宏大量的愚婦嗎?”
“你這法子倒好,可是見效太慢了些。”
“那你覺得我該怎麼着,下藥嗎?”玉言不是沒想過用藥,可是毒-藥這種東西,少則難以見效,重則易被察覺,也是兩難。
“下藥?那太蠢了!”寧澄江道,“色字雖是刮骨鋼刀,可是有一樣東西比美色更可怕,更能蠱惑人。”
“是什麼?”玉言急切地問道。
“賭。”寧澄江嘴裡迸出這個字,彷彿一枚暗器彈射出來,“再美的女人都有看膩味的一天,可是賭字一旦沾上了,只會越來越迷戀,永遠擺脫不了,非至傾家蕩產不能罷休,不,也許到了傾家蕩產那一步也不會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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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令玉言莫名地有些不舒服,可是她不能不承認寧澄江說的有幾分道理。“可是也得有人引上道才行吶,我總不能用刀押着他去賭場。”
“所以啊,你需要人幫你,”寧澄江握着她的肩膀,笑得十分燦爛,“而我,很樂意幫你這個忙。”
“你爲什麼要幫我?”玉言懷疑地看着他。
“因爲我喜歡你啊,哪怕到了這般地步,我還是喜歡你。”寧澄江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眸子卻亮晶晶的。他嘴裡的熱氣幾乎呼到玉言臉上,帶着一點芳馥的氣息。他應該剛喝過一點酒,也許是西洋進貢的葡萄酒。
“我該走了。”玉言不動聲色地甩開搭在肩膀上的手,“我想我該找幾個轎伕過來。”
這回寧澄江沒有攔她。
臨去前的一刻,她輕輕回頭,“方纔我跟你說前世的事,你真的全部相信嗎?就沒有一丁點疑心?”
“我不知道,”寧澄江深深地望着她,“可是我相信你。”
她忽然覺得臉上熱辣辣地燒起來,彷彿有一兩點火星濺到皮肉上,說不出是疼痛還是激動。
玉言迅速地跨上轎子。她真的該走了。
一直到回到溫府,玉言仍覺得臉上發熱,以至於溫飛衡進來時,她幾乎嚇了一跳,彷彿做了虧心事的人被人抓住馬腳。
溫飛衡笑嘻嘻地望着她:“夫人,你回來了。”
“嗯,”玉言好容易纔將臉色整理好,擺出一副笑模樣來,“你怎麼還沒睡?”
“我在等着你回來呀,你臉上怎麼這麼紅?”
“哦,”玉言乾笑着撫了一下臉,“在家裡多吃了兩杯酒,不勝酒力,就成這樣了。”
“真巧,我也才喝了幾杯酒,咱們真是心有靈犀。”溫飛衡醉醺醺道。
他大概不止喝了幾杯,身上的酒氣這樣重,看樣子好幾斤是有的。這又是打哪裡鬼混了回來,玉言皺起眉頭,笑道:“相公,原來你喝醉了,這樣,我去喚赤霞來服侍你吧。”
“不用,”溫飛衡醉眼乜斜地擺了擺手,“我要你來服侍我,做妻子的服侍丈夫不是應該的嗎?”
這醉鬼,還蹬鼻子上臉了。玉言攙着他的胳膊,以哄小孩兒的語氣說道:“好好好,我來服侍你,你還沒浴足吧?我去給你打盆水來。”一面哄着溫飛衡在牀沿上坐下,自己果然往外面打了一盆熱水來,同時悄悄將那個散發着臭氣的“香”囊繫上,儘管不一定派的上用場。
待溫飛衡脫了鞋襪,雙足浸到盆裡,玉言便趁勢道:“相公,你勞累了一天,肩膀想必痠痛得厲害,不如我替你揉揉吧。”
溫飛衡當然不拒絕:“娘子如此賢惠,爲夫甚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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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浴本是最能放鬆精神的,更何況水裡摻了些安神定驚、舒緩疲勞的藥粉。玉言的按摩手法純熟,節奏拿捏得恰到好處,在她一下一下的按捏下,溫飛衡只覺得身體漸漸鬆弛,那睏意漸漸襲上來,竟歪頭睡去,直至發出輕微的鼾聲。
敵人睡着了。玉言立刻甩開手,嫌惡地望着他。她定一定神,開門把赤霞喚進來,吩咐道:“相公睡着了,你扶他到你房裡休息吧,順便叫一個小丫頭來把這盆水倒掉。”
赤霞又驚又喜:“小姐不留姑爺歇息嗎?”
“我才從金府回來,身上乏得很,還是你伺候吧。”玉言作出疲倦的臉色。
“那奴婢就遵命了。”赤霞說罷,歡天喜地地扶着溫飛衡出去。
果然蘿蔔青菜各有所愛,溫飛衡再不堪,照樣有人把他看得如香餑餑一般,譬如赤霞,也許她是看中溫飛衡的身份,也許是看上他俊俏的皮相,但不管怎樣,她這顆心是牽在溫飛衡身上無疑了。溫飛衡這些日子一直留宿在外,難怪赤霞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恨無隙可乘,玉言索性如她所願。
次日玉言去找溫靜宜,明裡暗裡地告訴她許多話,臨了暗示她:喜事快要來了。靜宜裝作不懂,臉兒卻緋紅了,顯然她深諳此意。
金珪是個急性子,催逼着金昀暉儘快過來提親,金昀暉坳不過他,因此隔不得些時,便親自到溫府來,說了這一番意思。
溫平候無可無不可,這種事情一向聽夫人的。溫夫人雖然在子女身上投注的心力並不多,那也是因爲兒子太多,顧不過來,對這個自小養大的女兒卻十分疼愛。她又是個賢明的,不比那等勢力婦人,一心以子女的婚事來博取自己的光榮。
溫夫人深知兒女的幸福乃頭等大事,因此她先把溫靜宜叫去詢問了一番,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她又派人細細調查,知道金珪的性子雖然急躁了些,人卻不壞,況且與自己的女兒也是情投意合,因此溫夫人也就順理成章地同意了。
婚事定下後,衆人都定了心。當然,也只是定親,鑑於兩人年紀尚小,總得到後年才能舉辦婚事,頂好卡在金珪赴試之前,算個雙喜臨門。
別人的事忙完了,現在該忙她自己的事。玉言暗暗想:不知寧澄江會不會幫她?這個人總該不會食言的罷。至少在她面前從沒食過言。
奇怪的是,她好像越來越不能自然地與寧澄江相處了,每次一見到他的笑臉,接觸到他那雙烏沉沉的眼睛,她總是覺得心慌意亂,彷彿渾身的肌肉失去了控制。但這是多麼奇怪的事啊,就連半年之前——或者說她嫁給溫飛衡之前,她尚且能對寧澄江應付自如,他們本就是最初的盟友,漸漸發展成朋友,哪怕後來寧澄江向她表露心跡,她也未曾有一絲一毫的動搖。可如今她漸漸發現,她的心志已不如從前那般堅定了。
也許是因爲太久沒見面,所以才覺得氣氛有些尷尬吧,她這樣告訴自己。儘管明知道這是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