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言與文墨匆匆趕到玉璃院裡,只見已黑壓壓地圍了一屋子人。玉璃臥在榻上,哼哼唧唧地喊痛,腳踝處紅腫了一大片,臉色也發白了。梁氏一疊聲地喚人請大夫,一面吩咐人取雞蛋清來塗抹傷處。一個老媽子自作聰明道:“夫人,這種事請大夫是沒用的,總得雞叫過頭遍就好了,我那侄子去年……”梁氏懶得聽她這些混話,總不理她。
一個小丫頭也在那兒與衆姐妹嘰嘰喳喳:“……我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那蜈蚣紅頭赤身,金睛怒目,比筷子還長,有筆筒那樣粗……”
玉言見這樣亂,料着沒自己的事,預備略站一站便藉故走開,豈料伺候玉璃的丫頭翠嵐忽然走到她跟前,冷冷地攔住她:“二小姐,你害了我們小姐,就想這樣一走了之嗎?”
她的聲音算不得頂大,一屋子的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不免都朝這邊望過來。玉言不爲所動,仍笑着:“翠嵐姐姐,你這話我卻不知何意。”
“二小姐就別裝作無辜人了,那會是我奉命給大小姐送飯,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是您把蜈蚣放進祠堂的,不然好端端的,我們小姐怎麼會被咬傷!”
衆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玉言笑道:“翠嵐姑娘,什麼話都得講憑據,不是張口即來的。試問我一個弱女子,如何將那蜈蚣送過去,不怕自己先被咬傷嗎?”
“也許你是用了什麼工具,這我不清楚,”翠嵐理直氣壯道,“但當時只有你一人經過,不是你還有誰!”
梁氏也發話了:“玉言,當時你果真在祠堂外嗎?”她的語氣比翠嵐平和得多,但話裡的怒意卻不容忽視。
玉言正色道:“母親,今晚我一直待在自己房裡,未曾出去,這一點文墨可以爲我作證。”
“文墨是你的丫頭,她的證詞算得什麼!”翠嵐刻薄地說道,“二小姐,若你不能證明自己無辜,就該以有罪論處。”
“這是哪裡的強盜邏輯!照這樣說來,你是大姐的貼身丫頭,你的證詞也不定可靠呢!”
“你……”翠嵐張口結舌。
躺在病榻上的玉璃虛弱地開口了,她艱難地招呼梁氏過去,“母親,我也可以作證,那會我也彷彿見到了二妹,雖然隔得較遠,但看衣服的樣式,應該是她……”
梁氏陡然回頭看着玉言,目光中充滿強烈的恨意,倘若眼光可以化作殺人的刀子,此刻她已經將玉言碎屍萬段了。
玉言並不畏懼,迎頭望着她:“母親,我還是那句話,今晚我不曾出去過,至於大姐的話是否作數,她自己心裡最清楚。”
玉璃委屈地說道:“二妹,難道我會冒着生命危險誣陷你嗎?這樣做對我有什麼好處!我知道,爲了那盒胭脂的事,你一直在恨我,可我的確是無心的,是她們底下人自己做事不小心,沒想到你這樣狠毒,竟想取我的性命……”
“大姐你錯了,”玉言輕輕開口,“那盒胭脂並沒傷着我,我有什麼好懷恨在心的,要說恨,該是三妹妹更恨你纔對,她的臉可是被你那盒胭脂實打實毀了呢!”
玉瑁本來樂得在一旁瞧好戲,正看得得趣,不意話題竟轉到自己身上,她慌了手腳,忙撇開干係:“二姐,你好好說話,平白拉扯上我做什麼!我並不恨大姐呀,況且我的臉也好得差不多了。”她慌忙掀開面紗,衆人一看,只見她面色潔白如玉,許是恢復得好,竟一點痕跡也看不出了。玉言心中浮現出一絲疑惑:這樣看來,玉瑁的臉傷得並不重,是她發現了其中的蹊蹺,沒怎麼用呢?還是玉璃下的毒不夠分量?她看了看玉瑁,仍是一副粗蠢模樣,看不出什麼聰明之處,便搖了搖頭,不去想它了。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僕役通報大夫來了,梁氏忙命請進來。大夫診治後道:“大小姐的傷不算兇險,只要處理得當,很快就能好的。我即刻就去爲她配藥,但那藥方裡有一味藥難得,還得請府中幫忙。”
梁氏忙道:“您只管說,我們府裡雖算不得豪富,人蔘鹿茸之類還負擔得起。”
“倒不是說昂貴,只是難得。須知治病多半是本着追根溯源的道理,譬如給毒蛇咬傷,就得取毒蛇入藥;給蟲豸咬傷,也得取蟲豸來和藥。”大夫沉吟半晌,方道:“大小姐如今這病,需新鮮活蜈蚣一味。”
“旁的都好說,這活蜈蚣哪裡尋?”梁氏爲難道。
“便是沒有活的,死了不久的也使得。方纔咬傷大小姐的那隻蜈蚣,或生擒或弄死,現下都可拿來入藥。”
梁氏道:“方纔光顧着玉璃,誰有心思管那蟲豸,早不知溜到哪裡去了……”
話音未落,就見金珪大步進來,朗聲道:“母親不必憂心,孩兒來爲您解憂了。”他將手上提着的一隻黑漆瓷壇放到桌上,向那大夫道:“您要的東西就在這兒。”
大夫過去將壇蓋掀開,衆人也好奇地湊過去瞧,及至看清裡面是何物,卻一個個驚叫失聲,忙不迭地躲到後面。
原來那罈子裡都是蜈蚣,總有數十條之多,在裡面蜿蜒蠕動,十分駭人。
梁氏只覺得胃中一陣噁心,幾乎掩飾不住臉上的厭惡之色,“珪哥兒,你拿這些東西來做什麼?”
金珪眨巴着無辜的大眼:“姐姐不是缺藥嗎?我來幫忙呀。”
大夫瞧了瞧,“果然可用,不過你從哪兒弄來這許多?”
“說起來也巧,”金珪笑道,“母親和衆姊妹都是知道的,我一向是個貪玩的性子,那會兒聽見大姐被蜈蚣咬傷了,旁的我插不上手,就想着把那蟲豸捉住,也好爲大姐出氣。誰知那東西十分溜滑,好容易纔給我在草叢中瞧見了,卻是爬得飛快,我一路跟着它,才發現了這壇東西,也是意外之喜。母親可知,我是在哪兒找着的?”
梁氏沉住氣道:“在哪兒?”
“原來是在大姐的院子裡!真是解鈴還須繫鈴人,”金珪笑容可掬,“母親說巧不巧?”
衆人聽到此處,俱已明白過來,一個個面面相覷,驚疑不定。玉言笑道:“這也真是巧了,大姐說我放蜈蚣咬她,自己卻藏了一大罈子蜈蚣在屋裡,好像賊喊捉賊,大姐,你是打算賣到藥鋪子裡,賺一筆嫁妝錢嗎?”
“玉言,不得放肆!”梁氏叱道,底氣卻有些不足。
“母親這是怎麼了?大姐方纔開玩笑說我害她,您不曾說她逾矩,我不過講一個小小的笑話,您就說我放肆,也太偏心了些,難道我不是母親的女兒麼?”玉言委委屈屈說道。
玉璃見她這樣賣弄,心下暗恨,努力擠出一副笑臉來:“娘,我……”
金珪笑着打斷她的話,“母親,方纔的話我也都聽見了,依我看,大姐也不是有心的,她和翠嵐一時看差了也說不定,二妹柔柔弱弱一個女孩子,哪裡敢去擺弄那些腌臢事物!至於那罈子蜈蚣,大約也是因爲天氣暑熱,大姐的院子又偏陰溼,才滋生了這些蟲豸,實在說不上人爲,不是大姐,也會有旁人,不如此事就此揭過便了!”
他這番話明着是給人臺階下,梁氏聽着總覺得心下不快,她卻也不敢糾纏下去了,只得勉強笑道:“正是,如今這樣天氣,蛇蟲橫行,大家都得小心爲上,免得出了什麼亂子,受苦的只是你們自己。”她鋒利的目光一一掃過眼前諸人,“好了,你們在這裡亂哄哄的,大夫也不好安心診治,都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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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言走出院外,候着金珪出來,便向他致謝:“大哥,這回又多虧了你。”
金珪擺了擺手,“咱們兄妹之間,說這些幹什麼!大姐平日裡瞧着也還好,如今不知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倒像入了魔似的,真是奇怪。”
“她是入了魔,情魔。”玉言冷笑。
“什麼?”
“沒什麼,對了,大哥,方纔你的表現還真讓我刮目相看,我本以爲你會乘勝追擊,誰想你高高舉起,卻又輕輕放下,倒令我頗感意外。”
“怎麼,你不滿意我這樣處理嗎?”
“不,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姐心思淺薄,夫人卻心機深沉,若是步步緊逼,將她逼急了,難保她不會做出什麼事來;況且這回雖是大姐做下的事,受難的卻也是她,旁人再冤屈也有限,不如就此了了也好,免得因小失大。”
“這是一層,還有一層卻是,”金珪沉吟着道:“哪怕母親從沒把我看做她兒子,我也始終把大姐看做我的親姊姊,看做金府的一份子。咱們金府統共就這麼幾個血脈相連的人,我不願咱們爲這些事情變得分崩離析,那是我最不要看到的。”
玉言頗爲驚奇地看着他,只見這位大哥的臉在清淡的月光下顯得這樣坦白、誠懇,像一張白紙。然而一張白紙在金府這個染缸裡是活不下去的,就算活下去了,也不再是原來的顏色。
想不到他是這樣一個理想主義者,竟想着這麼一家子相親相愛,跟他的兩個父母全無半點相似之處,金昀暉狡猾得像頭狐狸,二姨娘圓滑得像條蛇,他們是如何造就出這樣一個兒子的呢?真是奇怪。玉言暗忖道。
在柔和的月色中,她再一次想起寧澄江來,也許這個人是與她最爲相似的,都喜歡用表面的僞裝掩蓋住胸中的萬種心腸,儘管她從未看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