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記得幼時的一個冬天, 陛下來家中拜訪我爹,衣衫單薄,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 兀自傲然挺着脖子。臣妾好奇地問起, 陛下卻說男子漢大丈夫若連這點辛苦都受不住, 何得立足世間……”古夢雪眼裡含着一絲溫柔的情意, 當時那小小少年臉上倔強的神情, 也許從一開始就觸動了她。
說起兒時的事情,寧澄江也帶上一絲笑容:“然則其實我行爲頑劣,故此被母后責罰, 因爲好面子才如此說的。”
“怎樣都好,總之從那以後, 陛下的身影就深深烙在我心中了。”古夢雪喝得並不多, 卻也帶了幾分醉意, 她乜斜着一雙俊眼,豎起一根手指, 不是指着誰,只在眼前輕輕搖晃,“從那以後,我無時無刻不在追逐陛下的腳步,凡是陛下去的宴會, 我拼盡全力也要到場, 凡是可能見到陛下的機會, 我都要儘可能地抓住。陛下, 您或許不明白, 我是這樣愛您,所以纔會想方設法嫁給您——不是爲了家族榮耀, 僅僅出於我的一點私心。”
寧澄江沉默地飲下一口茶,“皇后,以你的家世和才貌,本該值得更好的人。”
古夢雪輕輕撫着臉,“是啊,如果陛下不是陛下,臣妾的確能有更好的選擇,可即便如此,那也不是我想要的。區別只在於,是像這樣寂寞地死去,還是換一種方式平淡地活着。”她眼中彷彿有淚光閃爍,“陛下,臣妾和您一起生活三年有餘了,您還從未叫過臣妾的名字,您真的連這一點恩惠都不肯給予嗎?”
“皇后,你醉了。”
“是,臣妾是醉了,一個皇后只有喝醉的時候纔不像皇后。金玉言,只有對着她您纔有真正的熱情,而臣妾這個皇后,就和後宮其餘的嬪妃沒有任何區別,不過是一個冷冰冰的職分而已……”
她說得又快又急,彷彿腔子裡有許多話堵在那裡,非趁此機會一氣吐出不可。她眼裡的兩行淚流得同樣快,像不止的河流,永遠沒有盡頭。
而寧澄江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也許有所同情,卻終究不肯給予她任何安慰。
最後卻是寧澄江先露出倦意,說來奇怪,醒酒茶喝得越多,腦中的睏意卻越濃重。他俯伏在桌上,微微闔目,眼皮怎麼也睜不開。
古夢雪突然住了口,她試探着上前,敲了敲寧澄江的肩膀,喚道:“陛下,陛下!”
寧澄江輕輕嘟囔了一句什麼,眼睛仍緊緊閉着,一雙手卻在身上胡亂解着,彷彿熱得難受的模樣。
看樣子藥性已發揮作用了。古夢雪顫抖着攙起他的胳膊,“陛下,我扶您到牀上躺會兒。”
人在神志昏沉時總會聽話些。雖然費了些氣力,古夢雪終於拖着他躺在牀上,仰面朝天。
她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眼前的人,抖抖索索地伸出手,俯下身爲其解開衣衫。她的動作很不熟練,甚至因爲緊張而越發生澀,可她始終認真地做着,神情尤其堅決。
寧澄江忽然呢喃出聲:“玉言,玉言……”
彷彿受了難言的委屈似的,古夢雪忽然停住手:“陛下,我是古夢雪,不是你心心念唸的金玉言。”
這句話是個天大的錯誤,可她已經說了。
寧澄江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清她的模樣,以及自己身上半褪的衣裳。他立刻從牀上躍起,繫緊腰間的玉帶就朝外而去。
從頭至尾他沒有責備她一句,可是那冷淡的一瞥已經令她的心沉到谷底。
很好,現在她的計劃徹底失敗了,寧澄江更會將她恨到谷底,她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使自己淪爲一個下三濫的女人,從此在他面前再也擡不起頭,連僅有的自尊都沒有了。
古夢雪無聲地笑着,真想哭的時候,眼淚反而下不來。她一弓身癱倒在椅上,自斟自飲起來。一壺是烈酒,一壺是迷藥,她兩樣都要,迫切地希望大醉一場,醉死了更好,她已經沒什麼值得顧惜了。
此刻位於鳳儀宮西北角不遠處的風雨亭中,卻靜靜地立着兩個人影。天色晦暗難明,這兩個人更加隱沒不定,不仔細瞧實在難以發現。
古幼薇看着匆匆遠去的寧澄江,輕輕嘆道:“這麼好的機會,姐姐竟還是沒能抓住,真是可惜。”
她身旁彷彿是一個男子惋惜的口聲:“看來皇后娘娘還是不夠決斷。”
古幼薇冷笑道:“感情是魔障,最能令人糊塗。姐姐不僅糊塗,而且貪心,天下哪有這樣兩全其美的好事呢?何必硬要得到陛下的愛,安安分分弄一個孩子不好麼?”
“可娘娘還是一心幫助皇后。”
“誰讓她是我姊姊呢?我這個做妹妹的總不忍心看着她白白受苦。”古幼薇朝那人嫣然一笑,“江侍衛,你原是從古府出來的,現在我要你冒險爲我做這件事,你怕麼?”
姓江的一抱拳:“自當爲娘娘效力。”
他一步步朝鳳儀宮走去,邁着穩定而堅毅的步伐。
古幼薇幾乎懷着欣賞的心情打量着他:她料想的不錯,這個人的膽子的確夠大。
天幕早已沉沉欲墜,玉言仍舊站在窗前,沒有半點安歇的意思。文墨打着呵欠上來:“夫人,您早點睡吧,都這樣晚了。”
玉言答非所問,“起風了。”
是啊,真的起風了,雖然聽不到風聲,卻能看到長長的樹枝在昏暗中婆娑起舞,像嬌嬈嫵媚的精怪,招展着柔軟的手臂。
文墨知道她思慮什麼,大着膽子道:“皇后娘娘下了這樣一番功夫,陛下今晚怕是不會來了。”
“他會來的,”玉言執拗地道,“他答應過,他會來的。”
文墨無言地看着她,很想告訴她男人的諾言跟鏡中幻影一樣不能當真。她終究沒有說出口。
門驟然被推開,寧澄江裹挾着風沙跌跌撞撞地進來,玉言顧不得驚喜,先注意到他的異樣:“你怎麼了?”
寧澄江身上的酒氣不重,兩顴卻紅得厲害,眼裡也跟籠着一層紗霧似的,雖然動人,卻有些不大尋常。
玉言信念一轉,吩咐文墨道:“去打一盆涼水過來。”
寧澄江將下巴在她光潔的頸上蹭來蹭去,膩聲道:“玉言,朕想抱抱你。”
兩人這樣親密也不是頭一回,當着人,玉言不免有些害臊,忙一把推開他:“做什麼,沒規沒矩的。”
她的抗拒看來不起作用,寧澄江像一隻撒嬌的小狗般,極力往她身上靠,簡直甩都甩不開。
須臾,文墨端着水盆過來,見到此情此景不免又是偷笑,她勉力忍住:“夫人,水還要嗎?”
“要,當然要。”玉言硬着嗓子道。她抱着寧澄江的後頸,好容易將其摁到水裡。
被涼水一激,寧澄江激靈靈清醒過來,他溼漉漉地擡起頭:“我這是怎麼了?”
玉言將一條潔淨的手巾遞給他,道:“我也覺得奇怪呢,你素來酒量不差,今兒怎麼醉得這樣厲害,還是說,你在皇后那裡喝得太多了?”
被她銳利的眼風一掃,寧澄江覺得心肝顫得慌,忙道:“這你可冤枉我了,我怕你擔心,在鳳儀宮一滴酒都沒沾呢,還特意命人換了醒酒茶來。”
玉言酸溜溜地道:“喲,誰管着你不許你喝呢!我可沒這麼大的膽子,你愛喝酒也好,喝得爛醉也成,誰敢說半個不字?”
“我真沒騙你,本來還好好的,喝了幾杯茶,反而越發模糊了,”寧澄江沉吟着,“難不成是那茶水裡有什麼問題?”
“你又胡說了,皇后何必做這樣的事?她也犯不着做這樣的事!管是你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故意找個託辭罷了。”玉言佯嗔道,“算了,我也不敢說你,你能來我就該千恩萬謝了,你便是不來,縱歇在那兒也可以。”
寧澄江握着她的手,鄭重地道:“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一定不會失約,所以我雖然去了鳳儀宮,卻也只是跟她說了幾句話,並未做其他的事。”
“誰在乎這個呢?我並沒強求你什麼,你也不必特特地向我辯白。”玉言口是心非地道。
寧澄江眉眼泛着濯濯笑意,“你嘴上說不在意,心裡巴不得問個清楚呢!”
“你倒成了我肚子裡的蛔蟲了,”玉言望着他,撲哧一聲笑出來,“去,去,好好洗洗身子,把身上的酒氣都去掉,不然別進我的寢殿。”
她千呼萬喚地催着寧澄江洗濯,同時悄悄將心底的一絲疑慮捺下:古夢雪清高自詡不假,但,一個人真正想要什麼的時候,或許也能不擇手段。當然,寧澄江不會上那個人的當,這一點她知道自己可以相信。
她是這樣相信寧澄江,所以當那個消息傳來的時候,玉言的震撼同樣無以復加:古夢雪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