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裡的雨說來就來,噼裡啪啦的雨點打在屋頂上,也打在書房裡沉默着的李家德心頭,他冷眼看着苦苦哀求的大哥、二哥,心裡悲涼一片。他知道自己大哥、二哥很自私,可從沒想過他們會如此天性涼薄,三哥可是他們的親弟弟!
若是以前父親答應二叔,將三哥過繼給他養老送終,倫理人情上都說得過去,三叔不就過繼給了絕後的二婆婆嗎?可現在自己家剛鬧出這樣的事,二嬸不顧情面扣掉賠給母親的醫藥費、營養費,再提過繼的事想去借錢,這不是賣三哥嗎?
四十多歲卻蒼老得象花甲之年的李傳健老淚縱橫,看着倆兒子的哀求,哀嘆道:“大伢、二伢,莫讓耶耶(爸)爲難,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絕望的李家仁兄弟彷彿抓到根救命稻草一般,又撲到三弟面前跪下,央求道:“三弟,我們是親兄弟,你不能眼看着我們沒書讀啊!”
再恨也是親兄弟,兄長跪在自己面前的壓力,讓還年幼的李家道無法承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手足無措地看向他父親,卻只能看到他老淚縱橫。
坐在旁邊的李家德看着自己兄長如此天性,眼前閃過自己掉在冰冷的河水裡,跳下水拉自己的卻是同樣年幼三哥。
“畜生!”
平時沉靜、斯文的李家德終於發怒了,狠狠一巴掌甩在他大哥臉上,扇得書房裡突然變得死寂。
良久,淚流滿面的李家德站了起來,任由着淚水流下,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家仁兄弟,緩緩道:“大哥、二哥,我最後一次叫你們哥了。我現在才知道,家明爲什麼打你們,爲什麼要砍姆媽那一刀。你們不把三哥當兄弟,又如何讓我們把你們當哥哥?
算了,看在同父同母的份上,我去幫你們求人。不過,你們記住了,人始終是要靠自己的,要是再不爭氣,以後不要再來求耶耶。耶耶養你們到了十八歲,供你們讀了十一年書,已經盡到了當父親的責任!”
兄弟同心,對於李家道來說,指的不是大伢、二伢,而是他的四弟。一聽弟弟如此說,李家道也不顧地上哀求的大哥二哥了,連忙阻止道:“家德,莫犯糊塗!你去哪借,哪又借得到?姜老師他們再看重你,也只會在你讀書困難的時候幫你,不可能幫他們的!”
“我曉得,我曉得哪可以借得到”,聰明過人的李家德看了眼自己父親,暗自長嘆了口氣。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落寞的李家德走到吊樓上,拿起一把舊雨傘,着急的李家道才恍然大悟,連忙跑過去拉住他,急切道:“家德,你瘋了嗎?”
李家德看了眼書房裡醜態百出的兩個兄長,黯然道:“三哥,血畢竟濃於水,我沒那麼心硬,也不可能看着耶耶去受辱。”
沉默了一陣,同樣黯然的李家道終於鬆開了手,目送着弟弟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雨夜裡。
……………………………
李家明的書房裡很溫暖,元宵過完了,軍伢要回廣東,大狗伢也想跟着去,他們是從小玩到大的兄弟,特意跑到他這來道別。
“嘿嘿嘿,我不,我就要跟傳猛伯說!你告訴我了,我就曉得了。你是拍拍屁股一跑,要是傳猛伯曉得了,他肯定會罵我的,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要換成以前,大狗伢能把李家明按在地上一頓狠揍,先把他揍服了再說。自己好心好意來道別,還被他拿捏住了?可現在他不敢了,他還得好言好語求着這個堂弟,誰讓那一刀太狠辣了呢。
“家明,家明哥哥哎,我求求你了,我好心好意來跟你說,你不能這樣害哥哥啊!一世人兩兄弟,弟弟可不能害哥哥的!”
這都些什麼話?旁邊的軍伢也嘿嘿直樂,自己這大老弟也太實誠了,連家明逗他玩都看不出來。大狗伢見自己大哥也跟着笑,沒好氣道:“大哥,你幫不幫忙啊?”
“嘿嘿,家明,逗你,玩呢。你還,真當,真啊?”
“真的?”
關心則亂的大狗伢,見李家明正賊笑,沒好氣地一拳砸在他胳膊上,罵道:“好玩不?”
“好玩!”
這拳頭有點重,可李家明笑得更起勁了,疏遠了幾天的兄弟,不還是兄弟?這就叫打斷骨頭連着筋,親兄弟始終是親兄弟。
李家明正想再打趣幾句,樓下突然響起了‘吱呀’的推門聲,接着是上樓的腳步聲。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李家明沒了笑鬧的心思,正色道:“軍伢哥,我不贊成大狗跟你去。他才十六歲,連進廠都進不了。我以前聽四叔講過,知道你是怎麼學開車的,那樣太危險了!”
大狗伢一聽就急,可軍伢也正色了,儘量放緩語速道:“我,也,是這麼,說的,還跟他說,他年齡不,夠。可他,不願意,死纏着我,我也,沒辦法啊!我想這,樣,先帶他過,去進廠子打工。反正,他有這麼,高,應該沒問題。等過兩年,我跟大姐存夠了,錢,他也到了年齡,再送他去駕校學。”
這就行了,李家明也跟大狗伢正色道:“大狗,你去跟傳猛伯伯說,跟軍伢哥進廠,他會同意的。學開車的事,你真不能再跟軍伢哥那樣學了,萬一出了事,不但你會沒命,還會連累軍伢哥沒命的!再說,要十八歲才能考駕駛證,你才16歲,不到年齡,學會了開車也沒人請你的。”
“真的?我大哥不也沒滿十八歲,他不照樣拿了駕照?”
這時李家德已經走到了吊樓上正在放雨傘,李家明連忙起身開門,點頭道:“真的,軍伢哥前年十一月份滿的十八歲,十二月考的駕駛證!你要是以爲我們騙你,到了廣東你隨便找個人問一下就明白了,考駕證不是進廠子,你去仿造張身份證就行的。”
正想附和的軍伢見李家德進來了,立即起身想走,可剛剛站起來又坐了下去。他雖然結巴,腦子可不傻,四伢這個時候來,肯定是來找家明借錢的。傳民叔的錢是詩梅嬸管,她肯定不會借,四伢外婆家借了那麼多次,也肯定借不到了,他不來這還能來哪?哼,這個屋場裡,也就是家明還可能看在四伢面子上會幫,其他叔伯哪個還會幫他們?
紅面漲頸的李家德看着自己剛還視爲仇人的堂弟讓座,還幫自己泡茶,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口。他來的時候是出於對兄長的失望與悲憤,到了這才知道,有些事真不是那麼容易開口的。
有了幾天時間的緩衝,李家明心裡那點氣也早平了,一個三十多歲的成年人,哪能跟兩個十幾歲的毛孩子、愚昧無知的村婦一般見識?哪怕這兩毛孩子以後會有大出息,那也是以後的事,以後的事還指不定誰求誰呢?
李家明拿起窗臺上的舊開水瓶,沏了杯熱茶端給四哥,笑笑道:“四哥,我知道你的來意,你最好是免開尊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有些人是幫不得的。”
李家德漲紅着臉,艱難道:“我沒你那麼心硬!”
看着早熟的四哥,李家明突然非常同情他,大伯家裡的那點事,不用問自己也能猜出幾分。耍慣了心計的大伯,聽了那番自己將四哥當親兄弟的話,就想着拿那事來壓自己,十有八九演了出苦肉計,逼着這個孝順的兒子來求情。
稍一遲疑,李家明果斷地給大伯栽了根刺,沉聲道:“四哥,你比我還聰明,我能想到的事,你肯定也能想得到,你確定要這樣?我可提醒你,很多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會有三,會一直到你無法忍受了,纔可能會停止的。”
李家德沉默不語,只是盯着李家明的眼睛。
哎,這聰明人太難打交道了,李家明暗自苦笑了下,應承道:“四哥,再怎麼說,你也是我哥哥。你既然開了口,這事我就得照辦。醜話說在前頭,我耶耶給我寄了1000塊,現在只剩下700,再多我就無能爲力了。二伯的錢是二伯的,我不可能爲了別人的事,去開那個口的!”
“謝謝”。
李家德拿起桌上的舊派克金筆,在張乾淨的張草稿紙上打了張借條遞過去,李家明玩味地掃了一眼,隨手往燒得正旺的火盆裡一扔,轉瞬成了一團灰燼。
“四哥,這錢要是你自己讀書用,就當弟弟幫哥哥的,有就還、沒就算。可這錢不是你自己用,也不是三哥要用,那你打的條子就沒用,讓大伢、二伢自己過來!”
李家德又默不作聲,李家明也繼續笑笑道:“四哥,我這人恩怨分明,我打了他們一頓,那事就算過去了。借錢又是另外一碼事,親兄弟尚且要明算賬,何況我跟他們已經不是兄弟。要借,那就叫他們自己過來,按現在的物價算,再加上銀行利息。”
旁邊的渾人大狗伢,也真不愧是個腦子簡單的傢伙,聽李家明這麼說,讚歎自己堂弟的仁義同時,幫腔道:“四伢,家明說的是道理。要是你和三伢讀書沒錢,別說他會幫,就是我們這些堂兄弟都會幫,誰叫我們共個姓是自己人。就大伢、二伢那兩隻畜生,想都不要想這樣的好事,要不是你來開口,你耶耶來說都沒用!”
李家德臉上漲得通紅,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在大姐、李家明面前,他還能以‘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辯駁,可在大狗伢這樣的旁人面前,他還能找出什麼理由來自我安慰?這些堂兄弟不是不念兄弟之情、同族之義,他們是壓根就不把父母、大伢二伢當親人,連族人都不算!
幾分鐘後,李家德帶着膽戰心驚又熱切的李家仁兄弟來了,可李家明卻不在。又等了十幾分鍾,他們纔看到手裡拿着一沓錢回來的李家明,再親眼看着他用正楷現場寫的借款協議,這才知道什麼叫滴水不漏。
天知道,十三歲的伢子,怎麼會草擬高中生都不會的協議?
“那天晚上,我當着大伯的面說過了,你們家裡四兄弟,我只把三哥、四哥當兄弟。今天是看在四哥的份上,我才借的錢。既然是借錢,那就按規矩來,我不可能爲了你們虧了我自己。
我這人很公道,不按法律允許的最高利率——銀行四倍利率算,就按現在的貸款利率算。現在的銀行貸款利率是月息8釐,我們就按8釐算。考慮到你們可能幾年都沒有還錢的能力,每個月的利息,也得當成是借款按8釐的利息來算,也就是書本上說的利滾利。
法律禁止利滾利,所以我們得籤最少七份協議,你們哪一年還錢,就按哪一年的算。
還有,現在的物價與以後的物價肯定有差異,現在的米價是7毛2分錢一斤,700塊錢可以買972斤米。到時候你們還錢時,基數也得按972斤米來算。
你們想清楚了,借還是不借!”
兩人默算了一下,加上明年補習和四年大學,最多是五年半時間,利滾利也不過兩倍多一點不到三倍。如果真是補習一年也考不上,自己也就認命了,出去打工也不愁還不上。
“我們借!”
這次大伢、二伢沒了以前的驕傲,象兩條打斷了脊樑骨的狗一樣,老老實實地在七張借款協議上簽字。
李家明接過七張借款協議,拿出剛從二嬸那問來的700塊錢遞過去,心裡冷笑了一聲。
老子還真沒軍伢哥、大狗伢想的那麼重情重義,給四哥一個面子,只不過是以後父親還要在這過下半輩子,還離不開和叔伯們的相互守望。自己砍了大嬸一刀,雖然佔了理也太過於狠辣,以後難免讓人私下詬病,得做點什麼事來讓大家稱讚一二。
不過,老子還是很公道的,不會讓你們沾半點便宜,也不沾你們便宜!
現在的米價是被低估了的,市場一放開,價格就立即漲。明後年至少也會漲到1塊3吧,這樣算來,父親這麼多年給你們的茶錢也就拿回來了。當然,要是你們真能考得上,等到五六年以後1斤米1塊7、8的時候再來還,那就只能說你們運氣好,老子倒了血黴嘍。老子可不是那些有錢存銀行的人,只要老子滿了十八歲,符合了法定成年人的標準,這七百塊錢在老子手裡一年不翻個幾番,簡直是對不起自己重生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