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扎

種田之塵香 掙扎 暮夕竹

葉栩和蔡恬一路無言,心思都系在蔡家慘案上。蕭昱修說得很隱晦,只道出前因後果卻不說有多慘烈,但不知爲何葉栩卻像親身經歷過那場浩劫似的,一股冷氣自腳底泛起漸漸在全身蔓延開來,心似被一雙手揪住擰捏般劇痛,鼻尖繚繞的飯菜香氣驟然變成濃烈的血腥氣,混合着牢獄中腐草發黴的噁心味道直衝鼻腔。飯是無論如何也吃不下了,自己明明與這蔡姓家族毫無干系,聽聞禍事後爲何反應這般強烈,葉栩很迷茫,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蔡恬雖知道爹的一些過往,但頭一次聽全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心中對爹的愧疚更深了。那狗官手段太過卑劣陰狠,蔡恬好想扒了那人的皮,抽了他的筋,再將狗官的賤骨頭磨成灰拌在豬食裡餵豬。從未產生過這麼惡毒的想法,但這一刻蔡恬是真心想這樣做,若是自己有武藝在身,定會連夜趕赴皇城將狗官頭顱砍下爲爹報仇,哪怕以身赴死也再所不辭。

蔡恬攤開自己的右手,看着掌心,寬大厚實,四個硬繭突於斷紋之上,這雙手一看就是經過磨練的,只可惜農夫的武器是鋤頭而非利劍。

很無用,自己真的很沒用!蔡恬一遍遍在心中暗罵自己。拖累爹,知道爹一家被人害了也只能默默聽着,插不上嘴,幫不上忙,如聽書般只能在心中咒罵狗官。

以前還埋怨過爹太冷淡不近人情,那曾想他年幼時經歷的浩劫足以毀滅人的純良秉性,爹心中的苦非常人所能想象。一切深埋心中的疑惑在今日找到答案,可惜這答案來的晚了些。

爹做什麼都不過分,只因他吃過的苦太多,他有理由對這濁世失望,有理由對人冷淡,有理由獨斷獨行。

蔡恬擡頭望天,赤色霞光燒透了半邊天,猶如衝騰的火苗染上了瘋狂。蔡恬眯起眼無語問蒼天,老天你有什麼理由奪取他享受幸福的權利?含辛茹苦養大一個棄孩,那孩子還沒來得及回報呵護他,你就讓他無端消失了,留下軀殼換了魂魄,讓那孩子迷失在一人兩魂之間,很好玩?

蔡恬將視線轉移到走在前面的葉栩身上,再一次審視自己的感情。

對他說過的情話確實發自真心,心是真的,情是真的,但都分開兩半。

該說自己貪心還是不懂愛情,一個身體兩個魂魄,一個冷漠淡薄,一個溫文爾雅,一張薄脣微微張開,說出的話卻截然不同,一個語氣平緩,一個抑揚頓挫。爹就像陶罐裡的水,外面摸着是涼的,倒在碗裡卻冒着嫋嫋白煙。葉栩卻像發光的螢火蟲,引誘着好奇的人去捕捉,卻又始終抓不住。

是做喝水的人還是做捕蟲的人,蔡恬感到迷茫。始終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年,面對抉擇腦中亂着一團,對爹的愧疚慢慢矇住了那顆叫喜歡葉栩的真心。內心無比糾結,和葉栩走散後的驚慌不是假的,怕再也見不到他,恐懼排山倒海而來,那一刻清楚記得擔心的人叫葉栩,是葉栩,可爲什麼今天聽到爹的慘事後,心中的天秤又開始傾斜。

其實對葉栩做了許多自己第一次做的事,第一次抱他,第一次親他,第一次誓言。很多第一次很青澀,第一次抱他親他的時候,心跳如擂鼓,血液凝結在一處,臉燒得似要融化掉,很慶幸當時葉栩睡着了,纔沒看到自己的窘態。第一次情話誓言,看似說得順溜,實則躺在炕上默背了一夜,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包含深情。這些第一次都是獻給葉栩的。

但爹該怎麼辦?

我大概是個卑鄙的人吧。蔡恬給自己下了定論。忘恩負義,移情別戀,信口雌黃,這樣的人當得卑鄙二字,當之無愧!看着碗裡的想着鍋裡的,搖擺不定。

蔡恬愁苦地扯了扯嘴角,口中乾澀難當,若不是遇到蕭昱修得知爹的前事,自己恐怕還浸淫在美夢中對着葉栩說情話,將苦難的爹拋諸腦後了。

自己究竟愛誰?恐怕只有爹和葉栩同時遇難的那一刻才能看清自己的心意。但會有那一刻嗎?蔡恬不敢相信,爹已經沒有了,也不知是死是活,葉栩活生生在面前,溫柔的眼神讓蔡恬退縮。

蔡恬做了一個決定,在未分清自己感情之前,不會再對葉栩做出僭越的事,曾經的誓言並非戲言,蔡恬還是會對葉栩好,以前有多好以後就有多好,只是兩人之間多了一條界線,這條界線擋住了情/欲阻斷了甜言,這對葉栩來說也許不公平,可沒看清楚感情就跟他廝磨在一起,那纔是對他不起。少年的衝動在經歷這事後轉爲沉靜,蔡恬彷若一日長大,懂得自己思考權衡,只是他的認知太過有限,壓抑了太多感情的他,到今日才知道以前對葉栩的親密磨蹭竟是如此不負責任。葉栩卻也隨了他,就像葉栩曾說過的話,你我都寂寞,所以在黑夜裡相依相偎。還有一句話葉栩沒說出來,不及愛情,我便不是替身。

走在前面的葉栩不知蔡恬從走出衙門開始心中就掀起了滔天巨浪,轉了數個念想。也不知那個天天在自己耳畔說着情話的少年郎心境已變了,以後會對他好,好到相敬如賓。

葉栩轉過頭,見蔡恬臉色不佳,以爲他還掛心他爹的事,便安慰他:“蕭大哥說的未必全真,也可能是道聽途說來的,畢竟他不曾親眼所見。蔡家遷移或許是因其他原因。你別想太多,以我們現在的身份地位,想要訴冤幾乎不可能。”

在縣衙的時候,葉栩就注意到一向飯量很好的蔡恬,沒怎麼動過筷子,聽着蕭昱修的話語,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開始泛白,指頭死死扣着膝蓋骨,那樣子似在強制壓抑,似要把蔡家的仇人生吞活剝了。葉栩能理解他的心情,但能力有限,山中溫飽都難濟的農夫對上朝中一品大官員,無疑螳臂當車,勝負立現。葉栩開始後悔自己多嘴,蕭昱修明明警示過,自己卻硬要揭開傷疤,看到裡面腐肉後,又後悔莫及。人總是矛盾的。

葉栩停下,等蔡恬靠近,然後拉着他的手,取過包好的食物對他說:“我看你在衙門沒怎麼吃東西,一定餓了。”葉栩環顧四周,道:“路程才走到一半,不如我們吃點東西再上路吧。”

蔡恬沒有異議,找了處乾燥地將食物攤開來,分給葉栩一雙竹箸,也不啃聲,自己悶頭吃起來。葉栩楞了一下,總覺不妥,但想想又沒什麼,便拋了雜念認真吃起飯來。

一頓不聲不響的飯吃得很快,一炷香不到就吃完了,兩人再次上路,依舊一言不發,這次蔡恬走在前面。

葉栩看了一眼路邊吃剩的飯菜,頓時想明白剛纔爲何覺得不妥。蔡恬每次吃飯總是會先給自己夾菜,直到推起小山,才笑眯眯地一邊刨飯一邊看着葉栩吃菜,從見面起就是這樣。這些天來葉栩早已習慣,今日突然沒了體貼的夾菜服務和充滿深情的眼神,難怪葉栩察覺出異樣。

想必是他心情不好,疏忽了,葉栩能體諒他。與此同時又想,習慣真的好可怕,如此微小的一件事自己都會放在心上計較,有些不像自己的性子了。

兩人到家時,夕陽已西下倦鳥齊歸巢。兩人一前一後進屋,喝了幾口水,稍歇了片刻,又提着柴刀進了大山。

蔡恬今日異常沉默,往天眼神總是追逐着葉栩不曾移開,現在卻只顧埋頭趕路,偶爾“嗯”一聲,回答葉栩的問話。

再次來到大山腳下,過膝的野草沒了那日的露水。此刻暮色四合,山林裡山來野獸的嗥鳴,聽得人毛骨悚然。蔡恬依舊走在前面爲葉栩開道,他沒有拉着葉栩的手,反倒是葉栩主動挽上他的胳膊。蔡恬微掙了一下,在葉栩疑惑的眼神中,由他挽着。

走在“許我一世”小道上,那日的甜言蜜語猶在耳邊迴盪。那日蔡恬說:“我們現在走的這條是我開闢出來的,不如我們給它取個名字吧,叫‘許我一世’好不好?”那日還被這崽子騙着將“喜歡”二字說出口,那日還讓這崽子抱了結實。原以爲今日能重溫甜蜜,沒想到此刻兩人都僵硬無比,有什麼正在悄悄改變。

蔡恬的被動讓葉栩意識到自己在倒貼。挽着他走了一段路後,葉栩送了手。

蔡恬停住,看着葉栩,嘴巴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反倒是葉栩先說話:“小道路窄,同行很擠,你走先。”

天色太暗,蔡恬的臉隱藏在一團陰影裡,看不見表情,只見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掉頭走了。葉栩在原地怔楞了一會兒,才邁步追上。

曾經說好的,並肩攜手,一路同行。因爲小道太狹窄而失了效,紅口白牙,不過一句話而已。

天空沒有星月,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這種天氣不利砍樹,卻能很好的遮掩兩人的表情,於是,也無怨言。

在煩悶的空氣中,花了兩時辰,砍下一棵降真香樹,蔡恬抗着粗大的樹幹,脊背被壓得彎曲。畢竟只有十八、九的年紀,身體還在成長體力始終不如成年壯漢,抗着樹身形有些晃盪,但步伐卻穩健,一步一腳印。

葉栩懷抱着一些零散枝節,手裡挽着個布包,裡面裝着降真香樹上掉落的果實,這個能入藥,能用就別浪費,葉栩全部撿了包在衣服裡。明日給王大夫捎去也算回個禮。雖說有些氣他,但轉念想想,自己騙他在先,怪不得他揭穿,這樣一想,心中舒坦許多。

誰說不是呢?換個角度換個思維,牛角尖裡也能鑽出條開闊大道來。

葉栩不知道蔡恬爲何變了,但他不問。依蔡恬的性子,若是說得出來,怕是早就嚷嚷着告訴自己了。他不說問也白問,也許過些日子,真相就可大白。

自己習慣他的寵慣,難道就不能習慣他偶爾的冷淡麼?葉栩不信,偏要實驗。

耳根清靜其實沒什麼不好。葉栩側臥在炕上,勞累了一天沾牀就睡着了,因而不知蔡恬一夜輾轉難以入眠。

翌日,葉栩精神奕奕,蔡恬卻萎靡不振,抗着樹差點栽倒,葉栩忙擡起樹的另一端與他一起分擔。

一前一後用了半日將樹運下山。

蕭昱修早已等在衙門口,手裡攥着本冊子,遠遠地看到人來了,眼中溢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