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走,漫無目的地走,他已經完全沒有了思想,他衝到一個小酒鵬裡,搶了幾個浪子的酒喝,幾個浪子將他一陣拳打腳踢之後,又在他身上吐了幾口吐沫,他並不在乎身上的痛,也不在乎別人對他的侮辱,他只在乎手裡緊握着的酒瓶,等到幾個人打得累了,他才慢慢地爬起來,一步步地走開了。
酒從他的嘴角摻雜着鮮血留下來,他卻一直喝個不停。他的腳步也沒有停。
一直等到他傷口崩裂,他才倒了下來。
倒在一處門外的臺階上,一條看門的狗衝他叫了叫。
夜漸深,月色皓潔,明亮的月亮似乎並不能瞭解世人的悲哀,依舊傾瀉着他淡淡的光亮。
"咦,這個人是誰?怎麼睡在這裡。"
"想必也是個可憐的人,我們把他扶進去吧。"
"可是他不像個好人啊,還一身的酒氣,就這樣貿然帶他進去會不會有危險?"
"看他的樣子,好像受了很重的傷,要是任由他躺在這裡,怕連今晚都熬不過去了,快把他扶起來。"
在馬車裡睡上一夜,早上起來只覺得腰痠背疼,特別是脖子,痛的要命。
朱嘯用手揉了揉脖子,喃喃道:"難道真的老了嗎?"
他嘴裡雖然這麼說,心裡並無愁悶,在馬車裡睡覺,也算是件有趣的事情。一件事情,只要有趣,去做做又何妨。
他從車子裡出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碎雨城中。
碎雨城似乎多了幾分莊重,少了幾許十年前常常飄着淅淅細雨的朦朧與恬淡,也缺了一些江湖人仗劍江湖載酒行的灑脫與自由。儘管街道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喧囂熱鬧,卻讓朱嘯感到異常沉悶。
尤其是當空的烈日,刺的人眼睛都睜不開,朱嘯不喜歡這樣的天氣,他覺得渾身奇癢,十分不舒服。
他走到趕車的車伕面前,車伕還是腰桿直立,看到朱嘯就拱了拱手,道:"鍾少爺早啊。"
朱嘯看到這個車伕,心情好像頓時好了一些,笑道:"這一路上辛苦你了。"
車伕連忙道:"豈敢豈敢,鍾少爺既然起身了,不如就隨小人到劉城主府上一坐,城主可想念鍾少爺呢。"
朱嘯拍了拍車伕的肩膀,道:"十年後初到碎雨,我還想到處走走,不如你先回去罷,我自會登門造訪。"
車伕也沒盛情相邀,抱拳道:"那小人就先走一步了。"
朱嘯聳了聳肩,道:"恕難遠送。"
朱嘯自然不是真的想在城裡走走,他很快又僱了輛馬車,往城外行去。他實在不願意在路上走被人認出來,他很不喜歡跟人客套。
車到城外的話別亭停下。
還是十年前的話別亭,長亭依舊,景色依舊。
亭外漫天柳絮翻飛,桃花點點隨流水,已是三月。
正是離別的好季節。
幾對眷侶正在話別亭中話別,遊子們拉着情人的手依依不捨,萬般纏綿,佳人們輕拭青淚,囑咐心上人早日歸來,殊不知這一去多數卻是永訣。
朱嘯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年輕時,他也在這亭中與多少國色麗人數度別離,如今想來,那些多情紅顏,必是早已嫁作婦人了罷。
朱嘯不忍走入亭中,只是在亭外徘徊,他開始有點後悔了,倒不是後悔年少時的薄情寡義,而是後悔答應了花大姑的請求。這件事他着實不該攙和進來的。
他依靠在長亭外一棵翠柳上,懶懶地左顧右盼着,不停地打着哈欠。等人並不是件愉快的事,朱嘯素來不喜歡"等",很多人從他面前經過,他愣愣地望着,他決定今後再也不會去等別人。
這十年來,他已經厭倦了等待的滋味。
甚至連這一次,他都已經開始有點厭煩了,他轉過身正準備離開,卻有個人叫住了他,聲音在他背後響起,他還沒有回頭,就知道十之麻煩來了。
"閣下是鍾少爺?"
朱嘯轉過身,從這人的頭看到腳,他想確認這個人是不是花大姑易容的,但怎麼看都不像。因爲這是個男人。一個女人想易容成男人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何況這個人的神態絕對不是裝出來的。這個人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剛剛偷了人家幾十輛銀子被人追的滿大街跑一樣。
朱嘯點了點頭道:"我就是朱嘯。"
這人掃視左右,怯怯然地道:"小的楊平之,受扈大爺之託,希望鍾少爺能惠同小人走一趟。"
聽到"扈大爺"三個字,朱嘯立刻問道:"扈慚霜?"
楊平之也立刻回答道:"是的,小的就是扈慚霜大爺新收的弟子。"
朱嘯笑了笑,道:"小偷也收弟子,這倒是頭一遭聽說。"
楊平之當即解釋道:"扈慚霜大爺可不是小偷,他可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大盜,連官家都拿他沒法子。"說着說着,他自己的臉上也顯出了光彩。
朱嘯故意板着張臉道:"既然你們的扈大爺這麼有本事,那還找我作什麼?"
楊平之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就好像被人一拳打中了鼻子,訥訥道:"您……您的本事當然也不比扈大爺差多少。"
朱嘯盯着楊平之的臉看了半天,忽然又滿面吹風,拍了拍楊平之的肩膀,道:"看來你多多少少還算是個老實人,我就勉勉強強跟你去見見你們的扈大爺吧。"
楊平之雖然看起來很老實,但帶路的本事可不小,他東繞西繞的,最後在一個極狹窄的巷子裡停下,一停下就指着一扇很矮的門,道:"鍾少爺,裡面請。"
朱嘯道:"據我所知,要從城外走到這來,完全不必這麼麻煩,你卻饒了幾十個彎子,走了一個多時辰,難道怕別人跟蹤,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嗎?"
楊平之連連搖頭,道:"怕別人跟蹤是真的,卻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情。"
朱嘯又看了看楊平之,這個人彷彿忽然不像剛纔那麼老實了,不但不老實,說話還很圓滑,他這麼一說,朱嘯的好奇心就被他挑起來了。朱嘯已經走了進去。
裡面的地方並不大,裡面也並沒有人,只是座廢棄的院子,地上橫七豎八的幾張破爛的桌椅,花盆裡的花草也枯萎凋謝,一株株的像刺一樣直頂着天空,走廊的圓柱上貼着的早已掉色的春聯被風颳的呼呼地響。
朱嘯左顧右視着眼前的一切,慢慢地踱步往裡面走去。這種殘敗的景象總是會讓朱嘯的心中有些奇怪的感覺,他總認爲殘缺比完滿要好的多,他很不喜歡完美的事物。
他正自遊走着,心中似乎在尋覓過往的雪泥鴻爪,他雖然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然而眼前的此種破敗還是讓他感觸極深,彷彿一個亂世中的士兵在戰爭後的短暫和平中看着滿地的屍體。
突然,一絲碧綠色的光一閃,如同電掣般閃向朱嘯背後的大穴,只一閃,就消逝無蹤,消逝在花盆裡乾涸的土壤中,朱嘯身形的移動的速度好似還在這一閃之外,然後就有七八件兵器帶着七八個人從院子的牆上一躍而下,一涌而上,涌向朱嘯,朱嘯輕輕地嘆了口氣,人已掠起,飛般後退,因爲他既不想被這些人砍死,也不想對這些人出手,這些人的功夫實在不怎麼樣,甚至連一般的武夫都比不上。
院子並不大,朱嘯很快就被逼到了牆角,朱嘯已經沒有了退路,所以他已準備出手,就在這時候,這些功夫不怎麼樣的人,忽然都變成了一流的高手,手中七八柄兵器有的打穴,有的割喉,有的刺肩,有的切腹,有的砍胸,本來毫無章法的打鬥,忽然變成了一種十分可怕的配合,朱嘯手中沒有任何兵器,無法招架,而他又猝然發現,背後的牆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堅硬,他也根本不可能撞破牆衝出去,他甚至開始有點後悔爲什麼沒有提早出手對付這些人。
他還沒有動,他還在等。
因爲他知道只要等,總會有機會的,何況,他還有些別的法子。
這些兵器的配合雖然可怕,但還缺欠了些默契,這些人合作的時間並不太長,所以這些看似天衣無縫的配合間,已經露出了很多處破綻。
朱嘯立刻出手。
沒有人能形容他的出手有多快,完全沒有任何的準備動作,他的手就欺入了這片七八把武器組成的光影中,然後一個人從光影中跌了出來。
所有人駭然,旋即就感到揹人猶如被蚊子咬了一口,便再也不能動彈了。
"都說朱嘯的輕功天下無雙,看來也不過如此。"
朱嘯聞聲轉首,就看到了給他帶路的楊平之。楊平之慢悠悠地走進來,慢悠悠地道:"剛纔你只要用你的獨門輕功‘雲中三式’中的一招‘沖天奔月飛雲式’,想躲過這些雜七雜八的武器並不是難事,難不成,你在海外這些年不曾練手,都生疏了麼。"
朱嘯並沒有解釋。他的內力在狼蛛身上消耗過甚,而這些內力的蓄養,是需要少則半個月才能恢復的,而輕功的發揮絕大部分是依靠內力支撐的,內力的減損對輕功的施展自然影響甚大。
楊平之已經走到了朱嘯的跟前,點了點頭,稱讚道:"不過你的點穴手法居然也不錯,在我的意料之外。"
朱嘯道:"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楊平之又哼哼,道:"你也不用得意,你的點穴手法雖然還不錯,但並不是上乘的點穴功夫。"
朱嘯道:"哦?"
楊平之道:"方纔離你最遠的一個大約四尺,你用隔空打穴打住了他背後的穴道,可惜卻打得不重,他雖還不能動,但很快就會自己衝破穴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