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黯沉，特蕾□□自穿行在西岸狹窄錯落的小巷中。
修斯頓的“軍神”之名在巴黎無人不知，但據說他本人對這個綽號感到很尷尬。特蕾西十二歲時第一次在報紙上看到他的名字，那是他升任陸軍中尉的一年。其後幾乎每一場重要戰役中都有他的身影出現，特蕾西總能在報紙上找到他的名字和照片。
對於當時還年幼的特蕾西而言，修斯頓是個高高在上只能憧憬的存在，偶爾還顯得有點嚇人，因爲他的臉上很少有笑容。他有時會來帕爾默宅邸找英諾森聊天，每當這時特蕾西都故意躲得遠遠的，不敢靠近。
倒不是她討厭修斯頓，只是因爲太害怕了。修斯頓的容貌十分英俊，舉止也溫和有禮，在巴黎有不少女性傾慕於他，卻很少有人敢接近他，因爲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確實有點可怕。而且他平時很少參與社交活動，就算來了也總是獨自一人待着。
長大之後，特蕾西心裡對他的恐懼倒是漸漸淡了，但還存着些敬畏。曾經有一次諾伊斯注意到她在看報紙上關於修斯頓的報道，就問她是不是對這個人感興趣。
特蕾西沒有否認，她確實感興趣，但她當時真的沒有往歪處想，因爲她覺得自己跟修斯頓不可能有什麼交集，那個人離她太遠了。
沒想到諾伊斯自有打算，他詭秘地微笑了一下，幾天之後，就發生了歌劇院的那一幕。
特蕾西起初沒有意識到那是諾伊斯的刻意安排，她和修斯頓的眼神交匯了一下，隨後就移開了目光，那不是她第一次見到修斯頓，曾經在帕爾默宅邸她經常遠遠看到他和英諾森在花園中散步，但那時的修斯頓沒有注意到她。在歌劇院的那一晚，是他第一次看到特蕾西。
從那以後，特蕾西發現修斯頓現身於交際場合的次數變多了，而且自己總能看到他出現在周圍，她懷疑是諾伊斯搞的鬼，就去詢問——當時修斯頓與諾伊斯交往密切，甚至每次出席宴會都是結伴而來。
諾伊斯這才承認，是他故意安排修斯頓出現在這些社交活動中，以便特蕾西能經常見到他。
特蕾西覺得他有點荒唐，但沒有深究此事。那之後不久，在帕爾默宅邸發生了一系列離奇死亡事件，維諾被指認爲兇手，她再也沒有精力去關注謀殺案之外的事，諾伊斯的把戲很快被她拋到了腦後，時至今日，她差點就忘記當時還有這回事。
直到從修斯頓口中聽到諾伊斯的名字，她纔想起來那傢伙還搞過一些鬼把戲，之前騙修斯頓去歌劇院或者去參加社交活動也就罷了，這次直接把人騙到羅馬，是不是有點過分？
特蕾西越想越覺得心驚膽戰，決定回去之後要好好解釋清楚跟他道個歉……雖說她好像什麼都沒做。
她拐入一條陰暗的小巷，就在昨天，情報屋獲取了波吉亞領袖“黑狐”最近出沒的據點地址——西岸的一家地下酒吧，每晚六點開始營業，直到凌晨五點關門，那裡的常客都是波吉亞成員或與波吉亞有着合作關係的人，酒吧的經營者多半是被他們罩着的。
她這樣子出入那種地方就像一隻小羊進入了狼羣之中，所幸特蕾西早有準備，她帶了一件能遮住全身和大半張臉的黑斗篷，以及一張地下酒吧的貴賓卡，有了這東西就沒人敢招惹她，至於這玩意兒是怎麼到手的……得益於波波洛情報屋的無所不能。
眼看就要到地下酒吧所在的那條街上，特蕾西正想拿出斗篷披上，卻看見前方石板路中間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影。
“喵。”黑貓幾步跑到她腳邊，圍着她轉了一圈兒，蹭了蹭她的靴子，擡起翠綠色的貓眼望着她。
“怎麼又是你？”特蕾西怔了怔，將抽出一半的斗篷塞回了包裡，稍微眯起眼：“難道說……”
她還記得，每一次她在西岸感覺到被人窺視的時候，這隻黑貓都會出現。
黑貓喵嗚了一聲，向前跑了幾步，回頭看她，像是要她跟上來。
——
臨近地下酒吧“阿爾薩斯”的一條陰暗小巷中，少年坐在巷道的盡頭，他的背後是一堵灰色高牆，身下是幾個破舊的木箱。
這地方處處顯得破敗，少年的衣着卻很整潔，他穿一身黑色風衣，領口處露出白襯衫的一角，巷道中的路燈年久失修，正奄奄一息地閃爍，偶而亮起的蒼白燈光映照在他的金髮上。
他的髮色是陽光一樣燦爛的金色，即使在黑暗中也格外顯眼。
少年從大衣兜裡掏出煙盒和打火機，正想點一根菸，卻有什麼東西從木箱下面的陰影中躥了上來，他定睛一看，是那隻黑貓。
他收起煙，伸出雙手將年幼的黑貓抱了起來，看着它的眼睛：“又跑到哪裡去了？晚上不要亂跑，這附近很危險的。”
黑貓喵嗚了一聲，乖巧中透着一絲得意。
“原來這是你養的貓。”
前方忽然傳來許久未聞的語聲，少年雙手一顫，整個身子都僵住，黑貓從他手中掙脫了下來，幾步跑到特蕾西的腳邊。
“維諾。”特蕾西站在巷口的陰影中，面容看不清晰。
少年呆了足有半分鐘才慢慢擡起頭，他看了看陰影中特蕾西的臉，又看了看她腳下轉着圈撒歡兒的小黑貓，翠綠的眼眸中透出無奈的笑意。
“你這個叛徒。”他對黑貓說。
——
陰暗的天空中烏雲密佈，漸漸下起了雨。
修斯頓躲進了街邊的玩具店，買了兩把雨傘，大多數時候他站在店門前的屋檐下望着特蕾西離開的方向，櫥窗裡溫暖的燈光映照出檐下綿密的雨簾；有時他也會進去稍微逛一下，店裡擺了許多毛絨玩具，他一邊看一邊想，他現在和特蕾西是什麼關係？大概是沒有任何關係。
逛了不過幾分鐘他就重新出來，再次立於檐下望着前方的黑暗，懷錶上的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的雙手越來越冷，他後悔沒有跟着特蕾西一起去，萬一真的出了什麼事……她看起來那樣瘦弱，如果遇上了意外，該如何自保？
幸好這家玩具店打烊的時間很晚，這一隅溫暖的燈火給了他些許安慰，如果置身於一片黑暗而陰冷的雨幕中，他恐怕會更加絕望。
眼看離約定的時間只剩下十分鐘了，修斯頓的心跳開始變快，手指也有些顫抖，他就在這樣痛苦的境況中又堅持了五分鐘，終於，在前方的黑暗中出現了一個身影。
修斯頓舉着傘快步迎上去，是特蕾西，他把傘罩在她頭頂，看見她的頭髮被打溼了，身上披着一件陌生的黑風衣。
“怎麼樣？”他小心翼翼地問。
特蕾西垂着眼睛，模樣看起來有些沮喪。
“失敗了。”她說，“他不肯和我走。”
“你見到他了？”修斯頓睜大了眼睛，“他爲什麼不跟你走？”
“他也有自己的考慮，也許是不想連累我。”特蕾西慢慢擡起頭，“可是我想帶他回去，洗清他身上莫須有的罪名，讓他過上正常人的生活，至少不要像現在這樣總是躲着我。”
“如果非要說連累的話，他早就把我連累得差點死掉了，可我不在乎。”她側過頭，看向櫥窗裡的燈光，“我是不會放棄的。”
修斯頓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可以幫你。”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說這句話，特蕾西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笑了笑：“將軍，你的肩膀被淋溼了。”說着她推了推傘柄，讓那把傘可以遮住修斯頓的整個身體。
修斯頓將手中提着的另一把雨傘交給了她。
“要回領事館嗎？”他問。
特蕾西撐起傘，搖了搖頭，“今天我想回家。”
“時間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特蕾西想要拒絕，未及開口就聽他說：“是不是不想讓我知道你家地址？”
“告訴我大概位置，我送你到附近。”他說。
“我家在城外。”特蕾西說，“送到北門就可以了。”
修斯頓替她僱了馬車，依言將她送往北門，在城門口下車時，他叮囑車伕要將人安全送到，那種認真的神情好像生怕特蕾西會被拐走一樣。
“多謝你，將軍。”特蕾西在窗口微笑着和他道別，原本她還有很多話想說，但是見過了維諾之後，她忽然覺得很累，原本想好的那些話竟一句也說不出來，在車上時她和修斯頓一路沉默着，直到現在纔開口：“明天見。”
“路上小心。”修斯頓望着她，“回去趕快換衣服。”
車窗掩上，馬車遠去，修斯頓心裡還是放不下，站在城門口目送了許久，直到實在看不見馬車的影子，他才轉身離開。
回領事館的路上，他心跳很快，無數念頭在腦海裡輪轉，分不清是喜是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