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諾森持議員調查證進入宅邸, 跟着侍者來到一間小客廳,他站在門口向裡看,微微愣住。
客廳裡只有特蕾西一人, 她披着一條黑色羊毛毯, 坐在椅子裡, 手裡捧着杯熱牛奶。
英諾森望了她一眼, 神色很快恢復如常, 慢慢走過去坐在對面,侍者將一杯冒着熱氣的薰衣草茶放在他跟前。
“你來了。”他一直等到侍者退出去纔開口,“修斯頓呢?”
“在樓上。”
“這種時候居然會逃跑。”他說, “真不像他的風格。”
“是我的要求,他大概也不想見到你。”
“那你呢?”
“我, 倒是無所謂。”特蕾西笑笑, 放鬆身體向後靠了靠, “公爵這麼晚來做什麼?”
“想找他談談。”
“恐怕不止如此。”她說,“你和他早已分道揚鑣, 沒什麼可談的。你特意跑這一趟,是想悄悄在這座房子中留下些罪證。”
英諾森默然不語。
“氰/化物這種違禁品,將軍不可能有獲得的渠道,將來警方搜查這所房子,一定什麼都搜不出。”她話音一頓, “但若是你臨走時悄悄留下一瓶粉末藏在角落裡, 結果就不同了, 他說不清楚的。”
英諾森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只是看了她一會兒:“所以你一定會嚴密監視我, 不讓我有機會留下任何東西,是嗎?”
特蕾西沒有回答。
“他不來也無妨。”他過了半晌才說, “我正巧有些話想跟你談。”
“請說。”
“我想請你放棄爲維諾翻案。”英諾森直視着她。
特蕾西感到有些意外。
“維諾已經自由了,只要他和你在一起,財富與地位一樣也不會少,他甚至不再需要帕爾默這個姓氏。”他淡淡地說,“需要這個姓氏的人,只有我而已。”
特蕾西的神色變得有些微妙:“你的意思是……”
“只要你放棄翻案,我絕不再碰維諾,修斯頓也可以獲得安寧。”他說,“你們能夠在巴黎平安地生活,我保證不再侵犯你們之中的任何一人。”
特蕾西沉默了一會兒。
“這樣做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他說,“反之,則是兩敗俱傷,如果你堅持翻案,我也會積極應對。像今天這樣的事,以後只會發生的更多。”
“我明白你的意思。”
“所以你的決定是……”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特蕾西看了他一眼,“你這個提議,我會向他們轉達,但被認可的機會不大。”
“因爲我不值得信任?”
“那只是原因之一。”特蕾西露出一種奇特的微笑。
英諾森看着她。
“維諾需要清白的名譽,所有人都應該知道他不是罪犯,我不希望他走到哪裡都遭人非議。”
“這很容易。”英諾森說,“要洗清他的污名,只需另找一個替罪羊就是了。”
“意思是你會幫我找到那個替罪羊嗎?”特蕾西苦笑了一下,“說來說去,你只是不想被我們針對。”
他半晌才說:“我承認是這樣。”
“但是我們回到巴黎的理由,你應該也想得到。”特蕾西觀察着他的神情,“不僅是翻案還他清白,更重要的是……”
“報仇。”她平靜地說。
英諾森神情一滯,本來要端起茶杯的手無力地垂下。
“這是不可能輕易放棄的。”特蕾西露出幾分嘲弄的神色。
——
與此同時,維諾從噩夢中掙扎着醒來,他猛地坐起身,出了一身冷汗,在黑暗中睜着眼睛喘了半天之後,又幾乎無知無覺地躺了回去。
躺下之後,習慣性地翻了個身。
“砰”。
他直接從牀沿掉了下去,砸在了地板上。
卷着被子在地毯上呆呆躺了半分鐘之後,他終於稍微清醒了一些,想起了一件事。
他已經很久不曾做夢掉下牀了,自從回到巴黎,他一直睡雙人牀,無論半夜怎麼折騰都不大可能從牀上翻下去。
但是今天……他牀上多出了一個人。
克羅尼。
和克羅尼殿下睡在同一張牀上,這是一件很魔幻的事。
這一切都要怪阿爾納。
維諾還記得,幾個小時前他走出書房,到茶廳坐了一會兒,一直待到睡覺的時間,他回到自己的臥房,在門口看到笑眯眯的阿爾納。
“維諾少爺,牀已經替您鋪好了。”他笑着說。
維諾:“?”他從來沒有要求過阿爾納爲他鋪牀。
他走進門,就看到克羅尼坐在牀頭,還捧着方纔那本書,至於他牀上的被褥,全都換成了新的,還多了一個枕頭和一牀被子。
阿爾納的解釋是這樣的:“我認爲只有這種策略才能保證你在夜間的安全,以防有賊人進入臥室加害於你。”
加害個鳥毛,他覺得最有可能加害他的人是克羅尼。
維諾躺在地上思考了一下人生。
他想要不要乾脆後半夜在地上睡得了,反正鋪了地毯,也不是很冷,但是……有點硬,不如牀舒服。
內心掙扎了片刻,他起身,抱着被子爬回了牀上,依然保持着那個背對克羅尼的姿勢,縮到牀沿處,裹緊了被子閉上眼睛打算繼續睡。
這時他聽到有個聲音說:“你做噩夢了?”
維諾一激靈,猛地回過頭去,看到了一雙酒紅色的眼睛。
光線太昏暗了,恍惚間他還以爲自己看到了特蕾西,差點叫出聲來,幸好及時咬住了牙,暗暗罵了自己一句。
這雙眼睛,跟特蕾西太像了。
“你怎麼還沒睡?”
“睡不踏實。”克羅尼翻了個身,平躺在牀上。
“認牀嗎?”
“或許吧。”
維諾轉過頭去,沒再說話,打算繼續睡,可是經過這一番折騰,他的睡意消減了大半,躺在牀上半天愣是沒睡着,他睜着眼睛盯着黑暗,嘆了口氣,起身拿起牀頭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這時克羅尼問:“你經常做噩夢?”
維諾嚇得躺了回去:“你到底還睡不睡了啊?”
“難道是因爲我在這裡,你纔會做噩夢的?”
“跟你沒關係。”維諾說。
“夢見什麼?”克羅尼追問,“……被冤枉的事嗎?”
“還能有什麼?”維諾冷哼一聲,“我十七歲之前生活相當順遂,唯一可怕的就只有那件事。”
“介意和我說說嗎?”他說,“反正也睡不着。”
維諾沉默了一會兒,轉頭看他:“你不是英諾森派來的奸細吧?”
“奸細爲什麼要打聽你以前的經歷?”克羅尼輕笑一聲,“又沒用。”
維諾又沉默片刻,“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
他總覺得有些詭異,晚間在書房時,克羅尼所說的那番話讓他毛骨悚然。他現在躺在一個陰謀家的身邊,而這個心思難測的陰謀家在假裝關心他。
維諾打了個冷顫。
“你是怎麼被抓的?”
他遲疑了片刻才說:“一開始,我想過去英國避風頭,諾伊斯有朋友在那邊。”
“但是法院審判結果剛出沒多久,逮捕令就下來了,我躲過憲兵追捕逃出城,又遇上協捕的陸軍。”他微弱地嘆息了一聲,還記得那天晚上下着雨,他跑得太急,在郊外被一輛疾馳的馬車撞倒,右腿輕微骨折,狼狽地趴在水坑中動彈不得,就這樣被陸軍抓了起來。
“特蕾西和諾伊斯沒有想辦法幫你?”克羅尼問。
維諾半晌才說:“我出事的時候,特蕾西發高燒昏迷不醒,等她身體好起來,我早已在獄中了。諾伊斯倒是找過許多門路,可惜不湊效。”
克羅尼沒說話。
“你不問問我是怎麼逃出去的嗎?”維諾竟然笑了一下。
“我正要問。”
“我有個獄友是意大利人,他的兄弟特地從羅馬趕來劫獄救他,我就搭了順風車。”
“那件事我有印象。”克羅尼嘆了口氣。當年浩浩蕩蕩幾十個意大利黑手黨硬闖巴黎監獄,給市民造成極大的恐慌,從那之後,巴黎監獄重新修繕,守衛也比從前多了三倍。至於那一衆劫獄的黑手黨,他們一直逃到了馬賽,在港口搭海盜船前往羅馬,據說那艘船在暴風雨中失事了,維諾·帕爾默自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在羅馬的日子不好過吧?”他問。
“還成。”維諾說,“我那時心情很差,也不怕死,就天天跟人幹架。反正是個在逃的罪犯,當不了正經人,就跟着他們混社會。”
克羅尼:“於是,就成爲羅馬一霸了嗎?”
“沒那麼誇張,”他乾笑兩聲,“只是漸漸就糾集了一幫不務正業的人,不知不覺成了他們的老大。”
“……你打架一定很厲害。”克羅尼由衷地說。
“謝謝。”維諾有些無語。
等等,他爲什麼要跟克羅尼說這些?腦子被門擠了嗎?
“Mars時常爲難你嗎?”克羅尼又問。
“也沒有時常。”維諾說,“偶爾打羣架而已,他們是羅馬地方的老大,要維持住威信,我理解。”
“你總是打架,沒有毀容嗎?”克羅尼問。
維諾:“……”
他不知道爲什麼皇子殿下會問出這麼腦殘的問題。
“我一般都比較注意。”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被打腫過幾次,不過都恢復得不錯。”
克羅尼嗯了一聲。
又是半分鐘的沉默。
“喂。”維諾轉頭看他,“你真的,不是英諾森派來的奸細吧?”
“你有點太看不起我了。”
“……”維諾挺想掐死他的。
“睡吧。”克羅尼翻了個身背對着他。
“嗯。”維諾也翻了個身,臉朝着外面,閉上眼睛。
這一次,睡意倒是很快漫了上來,他裹緊被子,迷迷糊糊地沉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