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斯頓微微一怔，後退了一步。
特蕾西的眼神十分鎮靜，看樣子她剛纔根本沒睡着。
他默默收回手，不知所措地攥成拳，低頭道：“抱歉。”
——
之後兩人都沒再提及此事，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看起來與之前兩個月沒什麼不同，修斯頓卻總覺得特蕾西在故意疏遠自己。
他不敢再妄動，順勢減少了與特蕾西的接觸。
一頭霧水的安格斯發覺這幾天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忽然冷淡了許多，但也不像鬧了矛盾，他一個人在那裡想破腦袋也沒能想出個所以然。
最近憲兵的行動愈加頻繁，幾乎日夜巡邏於西岸，偶爾也會光顧東岸，某天特蕾西從辦公室的窗口看到一隊憲兵經過，不由駐足凝視了片刻。
她目送那隊憲兵轉過一個拐角消失，卻沒發現身後的修斯頓正在觀察她。
——
翌日下午五點，下班時間一到，特蕾西就離開了辦公室，片刻後修斯頓從窗口看到她的身影，似乎正要往西邊去。
平時她下班都是先回宿舍，六點鐘再下來吃飯，很少會在這時候出門。修斯頓猶豫了片刻，決定跟上去看看。
他尾隨特蕾西穿過街巷，經過臺伯島附近的一座橋，發現她竟然要往西岸南側去。
來羅馬這麼久，他對Mars和波吉亞之間的競爭也有所耳聞，西岸最南側是波吉亞的“領地”，也是兩個團伙之間發生械鬥的主要場所。最近西岸夜夜發生流血事件，憲兵爲此加強了巡視，但幾乎沒能解決問題，黑手黨之間的械鬥有時還會傷及平民。
白天這個地方還算安全，一入夜就隨時可能成爲戰場，附近的居民只要一過晚八點就不再出門，而憲兵與警察也絕對不會單獨進入這片區域。
特蕾西來這裡做什麼？
修斯頓考慮着是要出面喊住她還是繼續跟蹤，這時她在一家玩具店門前停下了，東張西望了片刻，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他連忙藏身在牆後，避免被發現。
半分鐘過後，他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屏住呼吸再次探頭看去。
這時，有人從背後輕輕拍了他一下。
被人接觸到的一剎那他是悚然的，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前方，沒想到背後還會有人，差點就下意識反擊了，幸好心中的某個猜測制止了他的行動。
他回過頭，發現特蕾西站在那兒看着他，她也是一臉震驚，彷彿被他的反應嚇到了。
“你……”修斯頓驚得呆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
修斯頓逐漸意識到，這並不是什麼影分/身，她是故意從玩具店背後繞過來的。
特蕾西走到前面，指了指櫥窗內的一面鏡子，抱歉地朝他笑了笑。
那枚鏡子放在三隻玩偶的旁邊，前方還擱了一個迷你梳妝檯，周圍鋪滿了糖果和綵帶，一看就是小孩子過家家的玩具。特蕾西經過櫥窗時對着這枚鏡子看了一眼，恰巧看見了身後跟蹤的修斯頓。
修斯頓順着她的指示往那邊看了看，明白過來，輕輕嘆了口氣。
“將軍來西岸散步嗎？”特蕾西故意問，“這裡可不是散步的好地方。”
“的確不是。”修斯頓很快恢復了冷靜，看着她說：“那你又爲什麼過來？”
“我有重要的事。”特蕾西的神色冷淡下來，“將軍應該不是第一次跟着我，上回在露天餐廳相遇，我就覺得很奇怪。”
修斯頓沉默不語。
“起初你見到我時，反應平淡，我還以爲你已經不認得我了。”特蕾西說，“後來我發覺你並沒有忘記，你來到羅馬本身就不可思議，我進入領事館雖然是巧合，也許正遂了你的意。”
修斯頓的臉色有些蒼白。
“爲什麼跟蹤我？”特蕾西神情中透着戒備，像是在提防要奪走她心愛之物的敵人。
修斯頓也明白，無論這兩個月他們作爲同事相處多麼融洽，本質上還是陌生人。他現在還不是她的朋友，甚至不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過去那個冷漠而警惕的特蕾西又回來了，面前的影子漸漸與記憶中歌劇院初見時的身影相融合。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等待了那麼久，就是爲了這一天能把話說清楚。
“特蕾西。”他開門見山地說，“你是不是在尋找維諾·帕爾默？”
僅這一句話就足夠了，這次換特蕾西愣在了原地。
半晌，她才問：“你想做什麼？”
“我想幫你。”他說。
“我知道你的身份，當然也知道你來羅馬的原因。”他頓了頓，“請你放心，這與英諾森無關，我是自作主張追了過來。”
“你怎麼知道我在羅馬？”
“是諾伊斯。”修斯頓說，“他告訴我你在這裡。”
“是諾伊斯讓你來的？”特蕾西覺得事情更加不可理喻了。
“不是他讓我來，而是我自己要來，沒有人能夠強迫我離開巴黎。”修斯頓解釋了一句，“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麼。”
特蕾西看着他。
“你覺得我跟蹤你是想找到維諾，你擔心我殺死他，或者把他送回巴黎？”
“難道不是這樣？”特蕾西平靜地反問。
“我沒理由爲虎作倀。”
“爲虎作倀？”特蕾西移開目光，“你是巴黎憲兵團長，逮捕維諾是情理之中的事。”
“憲兵只逮捕罪犯。”他說，“而維諾根本不是什麼罪犯。”
“那你認爲罪犯是誰？”特蕾西淡淡笑了笑，“當年帕爾默宅邸共有三人中毒身亡，法醫與偵探都到場查驗過，一併指認維諾是殺人兇手。”
她的笑容漸漸消散，“何況，當年陸軍也參與了對維諾的追捕，不是嗎？”
修斯頓一時沉默，特蕾西無意間戳中了他最疼痛的傷口。
那時他身爲陸軍中將，下令讓駐在巴黎的一部分陸軍協助追捕逃犯維諾·帕爾默，如果沒有他的幫助，說不定維諾一開始就能成功逃離法國，那麼後來那些令人痛悔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是我的錯。”他沉默了許久纔開口，“那時我任由英諾森欺瞞擺佈，沒有盡到自己的職責。”
特蕾西看着他。
“我不能確定是誰殺了那三個人。”他說，“但我知道，維諾一定不是兇手，英諾森指控他完全是爲了一己私利。我來找你，就是想彌補之前犯下的過錯。”
特蕾西望着他懇切的神情，表面上仍十分平靜，心裡卻轉過許多念頭。
實際上，她一直對修斯頓的品行毫無懷疑。這是她的私心，也是她的弱點。修斯頓一旦認錯，她極容易心軟。
可是她不能這麼輕易就相信別人，現在的情況太過詭異。彌補過去的錯誤這種理由怎麼聽都太假了，他本人並沒有直接參與對維諾的追捕，而且當年他也是受矇蔽的人之一，可以說是完全無辜的。
“我還是不明白……”特蕾西的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我知道維諾對你而言很重要。”修斯頓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心中所想，語氣中透露出幾分不安，“我可以幫你。”
特蕾西一時沒有反應，這種事就像是天上掉金條，正好砸在了她頭上。通常天大的好事背後都有些不爲人知的隱情，她不敢不防。
考慮了片刻後，特蕾西退後了幾步，“算了吧，將軍，我不可能將維諾的安危置於一個陌生人手上。”
修斯頓的神情似乎有些受傷，她假裝沒看到。
“我不知道諾伊斯跟你說了什麼，他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你也知道他那種隨心所欲的脾氣。”她說，“我們的事跟將軍沒有關係，彌補過錯之類的話更不知從何說起。”
“請您儘快回去。”特蕾西說完，禮節性地鞠了一躬，轉身離開。
“等一下。”修斯頓說。
特蕾西假裝沒聽見，繼續往前走。
“特蕾西。”修斯頓提高聲音叫她的名字，她沒有任何反應。
背後不再有動靜，特蕾西本來以爲這就結束了，可她還沒來得及拐過前面那個街角，胳膊就被抓住，修斯頓不知是什麼時候跟到她身後的。他自認用的力氣不大，可特蕾西完全掙不開，說得更準確一點，是一動都不能動。
她靜默半晌，回過頭去，心底隱約感到畏懼。面對埃爾維斯那種溫和派□□領袖，她尚且敢使用各種不要臉的詭計，可是面對修斯頓，她根本就不敢動亂七八糟的念頭，他身上的氣場和威壓讓人只想老老實實待着。
修斯頓見她回頭，立即鬆開了手：“天快黑了，那邊是波吉亞的地方，你要一個人過去？”
特蕾西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發現剛纔感到的壓力只是種錯覺，實際上，修斯頓面對她時整個人的氣質都很柔和，根本沒什麼令人害怕的地方。
她收回手臂，點了點頭。
“維諾在那兒？”修斯頓微微蹙眉。
“對。”特蕾西說。
修斯頓沉默了一會兒，問：“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不能。”她斬釘截鐵地說。
他很久沒有說話，特蕾西擡頭看他，發覺他好像非常爲難。
“那我就在這裡等你。”半晌，他掏出一隻懷錶看了看，“你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他顯然將她方纔表示拒絕的那串話當作了耳旁風，特蕾西也沒辦法，她的時間不多，只好答道：“一個小時。”
“好，一個小時之後如果你沒有回來，我就通知憲兵搜查這片區域，同時自己進去找你。”修斯頓看看她，“你別這樣盯着我，我沒有別的意思。”
他只是擔心特蕾西的安全。入夜之後的西岸，是羣魔遊蕩的場所。
“我儘快。”特蕾西轉身，身影很快沒入前方巷口的陰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