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九點鐘特蕾西纔到家，她將身上披着的風衣脫下來交給阿爾納，徑自走向通往二層的樓梯：“這是維諾的衣服，洗乾淨收起來吧。”
“你見到維諾少爺了？”
特蕾西扶着樓梯的扶手回頭，阿爾納這才注意到她的臉色不大好。
“見到了。”特蕾西只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他沒變。”
“你吃晚飯了嗎？”阿爾納懷疑她是低血糖。
“沒有，不用準備了，我馬上就睡。”特蕾西繼續上樓，聲音顯得有些疲倦。
雖然她這樣說，阿爾納卻還是到廚房準備了一些甜點，熱了杯牛奶，打算給她送上去。
——
第二日，特蕾西沒有來領事館上班。
修斯頓一直等到了九點半，心裡忍不住焦急起來，特蕾西平日從不遲到，雖然她昨天沒有住在領事館，但以她謹慎的性格，遲到這種事很難發生在她身上。
會不會是昨天回家的路上出了什麼意外？他應該送她到家門前的，現在就算想找也不知該去哪裡找，他起身在辦公室裡踱步，特蕾西昨天臨走對他說了“明天見”，應該不存在休息或者故意不來的可能。
難道果真出事了？十點鐘一到，修斯頓再也等不下去，正想聯絡警察尋人，有人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被安格斯引進來的是一個黑髮的瘦削年輕人，他一身大宅管家的打扮，向修斯頓行了禮，微笑說：“這位長官，我是萊斯特家的總管，我家小姐今晨病倒了，我來替她向您請假。”
這種情形實在不多見，站在後面的安格斯一臉古怪的表情，看起來萊斯特家好像是什麼大貴族，可是大貴族家的女孩爲什麼要來領事館工作？
直到現在修斯頓還沒能完全習慣萊斯特這個姓氏，他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臉色微變：“病倒了？”
“只是發低燒而已，請您不必擔心。”阿爾納說得輕描淡寫，同時饒有興致地觀察着他的神情。
修斯頓沉吟了片刻，“我能不能去看看她？”
像是早知道他會提出這種要求，阿爾納微笑着答應：“當然可以，您打算什麼時候來？”
“現在方便嗎？”
“沒問題。”
修斯頓請了事假，跟隨阿爾納坐馬車來到了郊外的別墅，昨天特蕾西還不願讓他知道此處的地址，今日這位管家卻輕易答應了他前來看望的要求，倒像是有什麼企圖。
下了馬車，阿爾納引他穿過庭園進入房間，一直到了二樓特蕾西的臥房門外。他先敲了敲門，沒有得到迴應，便直接打開門示意修斯頓進去。
修斯頓猶豫了一下才走進去，眼睛不敢亂瞟，他只看到房間中央是一張紅木立柱牀，牀頭緊貼牆壁，白色的紗簾垂下來半掩着，只露出幾寸寬的縫隙。他靠近，站在離牀沿幾步遠的地方，透過那道縫隙看到特蕾西的面容，她的臉色呈現發燒時特有的嫣紅，正昏睡不醒。
這次一定不是裝睡，因爲她看上去很痛苦，是真的發了燒。
他沒有再靠近，而是默默攥起拳，神色緊繃着退出了房間。
“請醫生來看過了嗎？”關上門後，他站在走廊裡問阿爾納。
“醫生早上就來過，小姐吃了藥正在休息。”阿爾納看着他說，“將軍不再看看嗎？”
他當然想多看幾眼，特蕾西的身體一直不好，雖說曾經的那次“病死”多半是做戲，但以她的身體素質，不是沒有年紀輕輕就病死的可能。可就算再怎麼擔心，有管家照顧她，他就不能做出逾矩的舉動。
“你，”他望了阿爾納一眼，“是不是有話要說？”不然爲何要故意引他來此？
阿爾納笑了笑：“我是英國人，曾經隸屬於英國海軍，對於將軍的大名可是久仰了。”
修斯頓一聲不響地看着他。
“關於最近發生的事，我聽小姐說過一些。”阿爾納做了個手勢，示意修斯頓下樓前往會客廳，“我認爲將軍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不知道將軍對我們又瞭解多少？比如說，您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波波洛情報屋。”修斯頓隨他下樓。
“沒錯。”阿爾納笑着，引他在沙發上坐定，給他倒了一杯紅茶，“看來將軍知道的不少，那麼事情就好辦多了。”
他在側邊的沙發上坐下，微笑說：“情報屋的生意大多是小姐親自處理，但還有些其他事務由我經手，很多零散的情報，她自己沒有精力瞭解，我卻一一看過。”
“比如說……”他稍稍斂去笑容，“溫登將軍，您幾年前爲何離開陸軍，如今又爲何來到羅馬，這其中真正的原因，我都很清楚。”
修斯頓端起茶杯，低頭看着其中的茶水，一言不發。
“您是得到了艾爾斯伯爵的指引纔來到羅馬，這足以證明您是我們的朋友。”阿爾納加深了微笑，“小姐不讓您插手維諾少爺的事，自有她的道理，可現在她忽然病倒，而維諾少爺那邊的情況也發生了變化，如今我只能寄望於您伸出援手。”
修斯頓半晌才說：“只要特蕾西答應，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如果小姐現在還清醒的話，她一定會答應的。”阿爾納說，“只要您不欺騙我們。”
“我絕對不會。”
“那就好。”阿爾納笑了笑，從衣兜裡拿出一張卡片和一張紙條，“這是維諾少爺最近常去的酒吧地址，以及店裡的貴賓卡。”
修斯頓接過來看了看，“是特蕾西昨天去過的地方？”
“不錯。”
“其實我昨天就在想，”修斯頓看過紙條上的那行字，將其和卡片一起收好，“維諾爲什麼會在西南活動？難不成他和波吉亞有什麼關係？”
“原來您不知道？”阿爾納眨眼，“如今的維諾少爺，就是波吉亞的領袖‘黑狐’啊。”
修斯頓僵了僵，他有過類似的臆測，卻總覺得難以置信。
原來波吉亞的領袖就是維諾，怪不得他對毒/藥之名如此執着，聲稱崇尚毒/藥公爵，還以波吉亞作爲組織名稱。這恐怕既是對巴黎毒/藥學會的致敬，也是對英諾森的嘲諷。
“那麼你想讓我做什麼？”他問。
“昨天夜裡小姐睡下後，我接到情報，得知Mars羅馬分部與巴黎的帕爾默公爵幾日前曾互通信件。”阿爾納微笑，“公爵聯繫他們是想做什麼？無疑是爲了維諾少爺。”
“作爲競爭對手，Mars尚有可能放他一條生路。”他說，“可公爵卻一定會要他的命。”
“原本我還指望小姐能再去勸勸維諾少爺，讓他回到我們這邊，情報屋自有辦法保他周全。”阿爾納嘆了口氣，“可這要他自己願意才行，小姐現在病倒了，我又不認識他，如何能勸服他？”
修斯頓盯着他：“你是想讓我去勸維諾？”
“不行嗎？”阿爾納笑了笑，“將軍與維諾少爺也是舊識吧？”
“在他眼裡我恐怕不是什麼好人。”
“您帶着這個去。”阿爾納拿起沙發扶手上摺疊整齊的一件風衣，正是昨夜維諾借給特蕾西擋雨的那件，“足以證明您是小姐的朋友，向他說明情況，他會明白的。”
修斯頓接過風衣，沉默片刻，“我今晚就去。”
“多謝將軍。”阿爾納笑眯眯的，“請將軍盡力勸說，但不要使用蠻力。維諾少爺今後的路怎麼走，到底還是要他自己來決定。”
修斯頓笑了一下，“他現在是波吉亞的領袖，我一個人的蠻力恐怕沒什麼作用。”
他起身，將風衣搭在手臂上，“我先告辭了。”
阿爾納送他到了別墅門前，他停住腳步問：“特蕾西生病，是因爲昨天淋了雨？”
“淋雨恐怕不是主要原因。”阿爾納說，“小姐這是心病，她來羅馬兩年，爲的就是找到維諾少爺，帶他回故鄉，可少爺自己卻不願意，她多少受了點打擊。”
修斯頓說：“如果我是你，就會先把維諾綁架，至少解燃眉之急。”
“這……不是長久之計。”阿爾納擦了擦冷汗，苦笑：“再說我恐怕不是他的對手。”
“我明白了。”修斯頓戴上帽子，“他應該是有什麼顧慮，我會問清楚的。”
——
當夜九點過，修斯頓換了身便裝，前往西岸地下酒吧“阿爾薩斯”。
天色已晚，西岸寂寥無人，唯有這燈紅酒綠之所還顯得熱鬧。他拐入一條小巷，四周的景物都極其破敗，磚牆上佈滿了辨認不出的斑駁污痕，路燈光黯淡微弱，角落裡時不時傳來野貓的叫聲。
他在酒吧入口附近停下，感覺到地面在微微震動，是店裡的音樂聲音太大了，他站在這裡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面前就是通往地下酒吧的樓梯，門洞外有兩個打扮奇特的人看守，長相很是兇惡，修斯頓取出從情報屋拿到的貴賓卡，交給他們查驗，隨後走入酒吧。
他畢竟是個生面孔，無論是守門人還是酒吧侍者都多看了他幾眼，但無人上前查問，因爲他有貴賓卡在手。而且修斯頓多年擔任軍中將領，一身不怒自威的氣勢不容旁人輕慢，這裡的小角色們再怎麼囂張也不敢在他面前耀武揚威。
一走進酒吧大堂，他就隱隱有些頭痛。震耳欲聾的音樂、五顏六色的迷離燈光，還有不知從哪裡噴灑出來的白色煙霧，一齊混成雜亂的景象。這種混亂至極的娛樂場所他簡直難以忍受，與之相比，巴黎那些繁瑣卻高雅的社交場合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天堂。
在大堂他倒是沒有引起太多注意，燈光迷亂昏暗，客人們忙着喝酒跳舞，一個個都神志不清。他往裡走了幾步，繞過舞池中的男男女女，在吧檯前頓住了腳步。
他看到維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