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之行,遇上的雖只有洛音凡一個人,結果卻很不樂觀,折損魔兵數百,天之邪與法華滅合力相護,重紫終於全身而退,以最快的速度御風回到魔宮,什麼也不顧,慘白着臉闖進亡月的寢殿,毫不遲疑跪在他腳下。
“救她,我知道你可以救她!”
夢姬知趣地退下。
亡月早已得信:“陰水仙之死,是你的過錯。”
“是我的錯,我錯了,求你救她!”肩頭鮮血長流,重紫不管不顧,緊緊扯住那斗篷下襬,仰臉乞求道,“她的殘魂在這兒,求你。”
“皇后開口,豈敢不從,”亡月站起身,有些爲難,“但天地間萬物萬事皆有規則,沒有無條件的賜予。”
“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要取你一半魔力。”
重紫毫不遲疑:“好。”
魔力流失的滋味,就像皮肉被一片片削去,靈魂被一絲絲抽離的感覺,難以忍受,可是經歷過那麼多更可怕更絕望的事之後,重紫發現,皮肉之苦已經是最好受的了。
當初陰水仙爲救雪陵,又承受了什麼樣的代價?
亡月的確沒有說謊,廢除她魔力之後,就進魔神殿去修補陰水仙的魂魄。
重創之下渾身劇痛,重紫再也支撐不住,昏迷過去.
醒來又是深夜,人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大殿,躺在熟悉的潔白的懷抱裡。
疼痛感消失,遍身清涼。
天之邪淡淡道:“少君睡了三日。”
“是你!”重紫自他懷裡起身,狠狠一巴掌扇去,“全都是你的錯!沒有你,我就沒有今天!陰前輩也不會死!你要想六界入魔,關我什麼事,設計害我,讓你們逼我!你這條狗!”
天之邪捉住她的手:“洛音凡忘記,是他自己的選擇,我早已警告過少君。”
“滾!”
“忘記,是逃避你,也未嘗不是逃避他自己,你是唯一可能修成天魔的人,必須死。”
“我不信!他還想救我,不會殺我!”
“他不想殺你,但又必須殺你,只要忘記,下手就更容易了。”
“你胡說!”
“倘若他今日一劍殺了你,絕不會內疚。”
重紫沒再理她,轉身去魔神殿。
魔神殿內依舊連個神像也沒有,陰森莊嚴,空蕩蕩的不見人影,重紫心下一驚,連忙又趕到亡月的寢殿,仍沒找到他。
莫非他是去了夢姬處?重紫正在遲疑該不該去夢姬那兒,身後就傳來死氣沉沉的聲音:“皇后在這裡等我,莫非想要侍寢?”
“陰水仙的魂魄呢?”
“才修補好,送入鬼門轉世去了。”
重紫看着他不說話。
亡月道:“我向魔神發誓。”
重紫垂首:“謝謝你。”
“不用謝我,你已經付出一半魔力的代價,”眨眼之間,亡月出現在她身旁,拉起她的手送到脣邊,“今晚皇后要留下來麼。”
那手蒼白而冰冷,重紫卻如同被燙着了般,飛快掙脫,窘迫至極:“我……有事,聖君還是叫夢姬伺候吧。”說完遁走。
亡月勾了勾嘴角,也沒有攔她.
回到自己的大殿,天之邪不在,估計出去辦事了,殿內冷冷清清,重紫疲倦地往榻上一坐,在黑暗中出神。
不能愛,偏偏愛了。
終於能愛,他忘了她。
這樣的糾纏,就像飲不完的杯中烈酒,明明很辣很苦,卻又貪戀於沉醉時的美夢,捨不得放下,如今陰水仙選擇用死來終結,是解脫,還是悲哀?
重紫摸摸胸口,居然找不到心痛的感覺。
身旁魔劍變得熾熱,隱藏得最深的那些情緒被逐步引燃。
不,她不信!
她的愛,他可以不屑一顧,他嫌棄,她可以躲,從沒想過纏着不放,何況他平生最不屑逃避,難道真像天之邪所說,他必須要她死?忘記,就可以不用內疚,就可以安心了麼!
爲了六界安寧,多偉大的理由!他已經放棄了她,不惜消除記憶,那她又有什麼理由再留戀?她有新的身份,新的使命,從此無須再顧忌任何人!他的使命是守護六界,她就偏要六界入魔!
明明愛着,卻可以彼此憎恨。
一念之間魔意生,煞氣瀰漫,殿外百丈成冰原。
冰上,黑白兩道人影並肩而立。
“你到底是誰。”
“我自然是我。”
天之邪長睫微動:“就算聖君逆輪在世,也沒有修復魂魄的能力。”
亡月沉沉地笑:“魔要達到目的,從不缺少辦法。”
“以你的能力,完全不需要她。”
“你錯了,你有你的抱負,我有我的使命,我必須靠成就她來成就我自己。”
天之邪淡淡道:“果真如此,又怎會廢她一半魔力?”
“這樣,會換來更強的她,”亡月身形一晃,眨眼間人已在三丈之外,下一刻又遠了三丈,直到完全消失,惟有聲音仍清晰無比,“你是在擔心你的抱負,還是在擔心她?”
天之邪看着面前的冰原,沒說什麼.
煞氣澎湃,帶動體內魔力自行運轉,要衝破最後一層障礙,身旁魔劍發出刺耳的得意的笑聲,似在鼓勵助威。
仙又如何,魔又如何,都是世上合理的存在。
天生煞氣,逃不過命定的結局,何必苦苦堅持,有什麼好留戀的?
眼簾底垂,身體無聲離榻,升至半空,長髮漂浮而起,張開,她整個人都被藍紫色魔光包圍,慘淡,詭異。
“你當真想要血流成河,六界覆滅?”
不想,她從來沒那麼想過,是他們不肯放過她!是他們逼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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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蟲兒,你不會喜歡這樣的日子,答應大叔,一定不要成魔。”大叔?大叔不惜性命想要救她,阻止她,挽救她的命運,她欠他太多,當真要步他後塵,違背本心,萬劫不復?
魔意消減,重紫落回榻上,怔怔地坐着。
“天魔現世,你的煞氣還不夠,”不待她吩咐,天之邪走過來主動抱起她,“睡吧。”
重紫縮起身體,半晌道:“他向魔神發誓,說陰水仙的魂魄已經修補好,送入鬼門轉世了。”
天之邪道:“他既這麼說,就不會騙你。”
連他也這麼說,重紫這才放了心,嘆氣:“不知怎麼回事,我最近總是有些疑神疑鬼的,他說什麼我都不安心。”
天之邪道:“少君本就不該多信他。”
“你覺得這樣有意義?”
“天之邪所做的一切,也是爲了少君,少君若能摧毀六界碑,魔治天下,必將成爲魔族史上第一皇后。”
“能成就這樣的皇后,你也是第一功臣。”
“天之邪有名無名,不重要。”
“同樣,這些對我也不重要,如果我逼你放棄你的抱負,讓你去修仙,你難道會感激我?”重紫看着他淡淡道,“我恨你。”
天之邪道:“少君會明白。”
恨不恨,他這樣的人根本不會在意,重紫有些自嘲,挑眉,手緩緩滑入他胸前衣襟。
天之邪立即捉住那手:“少君!”
“你也受了傷,”重紫低笑,另一隻手將魔力源源度去,“當時洛音凡是盡全力要殺我,法華滅到底更顧惜他自己,好隨時逃跑,哪肯盡全力,有七成仙力全被你擋下了,你這三日都在替我療傷,瞞得過他們,卻瞞不過我。”
天之邪擡眸看殿門,沒有說什麼。
“你可以看成我在籠絡你,”重紫認真道,“我在意的原不是你,只是一條忠心的狗,它暫時還能保護我。”.
農曆十五,西亭山薄暮盡,圓月初升,年輕的凡人負手立於崖邊。
衣帶被風吹動,飄然欲仙,他就那麼靜靜地站着,姿勢沒有任何變化,不知道在想什麼,容顏分明一點不老,可是看上去,總感覺有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的氣質,漆黑的眼睛裡,是閱盡世態的淡然。
聽到動靜,他立即側身,眉梢多了幾絲溫柔。
重紫微微一笑:“是雪陵公子?”
雪陵意外:“你……”
重紫道:“她託我來見你。”
溫柔逐漸退去,雪陵沉默許久,問:“她出事了?”
重紫點頭:“你以後可以不必來了。”
沒有激動,沒有傷心,甚至沒有多問緣故,他只是重新轉過臉去,看崖外飄升的嵐氣。
終究還是違背陰水仙的意思,把真相告訴了他,重紫反而有種殘忍的快感,他會不會難過?無情的人,都是不會心痛的吧,他已經忘記了。
陰水仙,你若看到現在的他,會不會爲做過的一切感到不值?
重紫忍不住道:“你不問是誰殺了她?”
“她並不是什麼仙門弟子,你們是妖魔,”雪陵忽然開口,“水仙她是不是做了許多惡事?我失憶之前,必定是認得她的。”
不愧是仙人復生,重紫沉默。
雪陵遙望對面山頭的圓月,許久才問:“她……在哪裡?”
“魔是沒有墳墓的,”重紫擡眸道,“她的魂魄已經轉世,你想要見她麼?”
雪陵搖頭。
重紫心裡冷笑:“我並不知道她託生在哪裡,你想見也見不到的。”
雪陵側臉看着她片刻,淡淡一笑:“我要修仙。”
重紫愣住了。
“自從認得她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她與我必定有淵源,不惜耗損修爲替我續命,原本我不該拖累她,打算入輪迴轉世的,只是……一直放心不下,”雪陵輕聲道,“她其實是個好孩子,善心未泯,可惜走錯了路,身爲妖魔,必定瞞着我做了許多事,如此下場,是她應得的。”
所以他儘量跟在她身邊,想要約束她,然而最終還是無力迴天,她罪孽深重早已洗不清,她自以爲瞞住他,卻不知道他心中其實清清楚楚。
眸中似有星光,很快就被鬢邊吹散的黑髮遮住。
“水仙曾說過,仙所以比魔通透,是因爲修成仙體,就能看清前世,我若成仙,應該會記起往事,也能找到她。”
“真的記起往事,只怕你會後悔的。”
雪陵意外:“你知道?”
“我並不知道你們的事,”重紫將一株草遞到他手上,“這是長生草,能爲你延壽兩百年,有足夠的時間修仙,你就不會忘記她了。”
“謝謝你幫我。”
“我沒有幫你,這草本就是她爲你求的,你知不知道天山派?”
“聽說過。”
“天山掌教如果見到你,必會收你爲徒。”天山教近年不復興盛,門下少出色人物,曾經的得意弟子歸來,藍老掌教沒有不收的道理。
雪陵亦不多問,接過草走了兩步,忽然又回身看着她微微一笑:“你能得她信任,必定也是個善良的孩子,不該再做這些事。”
重紫笑了,太像,怪不得會成爲朋友,都愛用這種悲天憫人的語氣說話,時刻把守護蒼生的責任攬在肩頭:“其實你如果肯入魔,我更樂意相助。”
雪陵嘆息,離去。
重紫目送那背影消失在月下,笑容裡透出一絲惡意。
這麼做,不只爲陰水仙,也爲她自己,她想知道,他真的想起來,會不會有一點後悔?還是像當初那般嫌棄?
本身仙緣尚在,一切很快就會有答案吧。
白雲蒼狗,追尋前世,是一件多傻的事.
回到魔宮,遠遠的看見有人站在殿外,斑駁的鬼臉一如既往的詭異可怖,他不說話,表情就更加難以辨認。
重紫停住:“大護法。”
欲魔心難得恭敬作禮:“屬下參見皇后。”
重紫看着他:“大護法特地來見我,想必是有話要問。”
欲魔心沉默片刻,低聲道:“據說當時皇后在,她……有沒有說什麼?”
重紫道:“大護法還是不知道的好。”
話這麼說,答案已經很清楚,欲魔心握緊拳:“多謝皇后。”
“她爲救我而死,你不恨我?”
“沒有人逼她這麼做。”
見他要走,重紫莞爾:“爲情所困,甘願陪她入魔,大護法待陰前輩當真情深意重,有誰想得到,堂堂欲魔心護法,竟是天山雪陵仙尊座下三弟子冷萬里呢。”
欲魔心愕然,回身看着她許久,慘笑:“倒是我小看了皇后,這麼多年,她都沒察覺半點,想不到第一個認出我的竟是你。”
“聽說當年你也算天山年輕一輩弟子裡的有名人物,陰水仙入魔,你便設計,使人以爲你被魔族所殺,其實自毀容貌,跟隨她墮落入了魔,你的死既是他們親眼所見,也就無人懷疑了,”重紫搖頭,“難怪你那麼喜歡陰水仙,也從不嫉妒傷害雪陵,因爲那也是你師父,你同樣尊敬他,只是你守護你師妹這麼多年,她卻至死都看不見,你可有不甘心?”
欲魔心道:“人已不在,甘心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陰水仙在仙界原是與卓雲姬齊名的美人,愛慕追求者無數,而她偏偏喜歡上師父雪陵,引誘事敗,陰水仙被逐出師門,受盡萬人唾罵,曾經的追求者都恥於提及,惟有他冷萬里,始終默默陪在她身邊,不惜背叛仙門,不惜自毀容貌。
其實他是既害怕被她認出,又期待她能認出吧。
可是直到她死,她也不知道他是誰。
“或許……她已經認出你,只是不想承認,你救她,安知她不想維護你?至少她記得你的好。”
“如此,又何至於到死都沒有一句話。”
“因爲她知道,她一死,你便沒有理由再繼續,也算得到解脫,”重紫沉默半晌,道,“她的魂魄被聖君修復,入鬼門投胎轉世了,你……”
“要我學她守兩世麼。”欲魔心大笑離去。
重紫望着那背影,無言。
“他不會再回來,”亡月憑空現身,“我替你救人,你反倒把我的部下說跑了。”
“我並沒叫他叛離魔宮,聖君可以留下他。”
“去意已決,留不住,惟有追殺。”
重紫立即擡眼看他。
“皇后有意見?”
“隨你。”
重紫疲憊地揮手,走進殿打算休息。
亡月早已站在了榻前:“需要人抱你睡麼,皇后?”
“你派人監視我?”
“魔宮之內,我無處不知,不需要監視。”
重紫厲聲:“天之邪呢?”
“出去了。”
“去哪裡了?”
“大約在調理那些部下,替你培植勢力,”眨眼間,亡月幽靈般平移到她面前,“你很緊張他。”
“你說的,我只剩他了,”重紫後退兩步,冷笑,“看看我養的狗,主人不在,竟然擅自亂跑,就不怕被人抓去煮來吃了。”
亡月道:“他本來是不肯走的,我說今晚有我陪皇后,他就沒理由留下了。”
重紫乾脆道:“我要他回來。”
“他不在。”亡月爲難。
“我去找!”
“天之邪隨時聽候少君差遣。”殿外響起熟悉的聲音。
亡月道:“你的狗跑得真快。”
重紫臉色好轉,半晌道:“這次東海的事,我……很抱歉。”
“你用不着抱歉,百眼魔死,正是我要的結果,你已經完成任務了。”亡月死沉沉地笑了聲,消失。
天之邪披着潔白斗篷走進來,熟練地抱起她。
他身上始終帶着股魔宮少有的清新味道,熟悉的,久違的,夜夜滲入夢中,繫着她的過去,讓她留戀,尤其是和古墓幽靈般的亡月打交道之後,就會更加渴望。
重紫蜷在他懷裡,想起一事:“這幾天我只顧忙陰水仙的事,底下該賞的該罰的……”
“我已替少君處理好了。”
“你的忠心令我感動呢,”重紫斜眸道,“爲了實現你的抱負,什麼都替我安排好了,這麼大的人情,看來我必須要回報你。”
天之邪沒有表示。
重紫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亡月,就是九幽這個人,我真的看不透他,原以爲他只是要利用我,等將來目的達成,必會設計除去我,可他發誓說不會,雖然我從不相信他的誓言,但他是以魔神的名義在發誓,你知道,魔界沒有人敢欺騙魔神。”
停了停,見天之邪沒有反應,她繼續道:“奇怪的是,我竟然覺得他沒說謊,他好象真的不打算動我,他纔是魔宮之主,這樣扶助我對他有什麼好處?難道他也跟你一樣,爲了那個六界入魔的抱負,甘心把地位讓給我?”
“像我這樣的人並不多,”天之邪淡淡道,“無論他的話是真是假,都不該太輕信,防備是必須的。”
重紫擡眸示意他講。
天之邪沉默半晌,道:“他來歷可疑,而且很瞭解我,我卻始終看不出他的底細。”
“原來還有你看不透的人麼。”重紫笑.
沉沉酣夢中,滔天巨浪席捲而至,一夜之間,東海水倒流,淹沒人間大地,沿海所有房舍農田盡被沖毀,城池內外一片汪洋,死者不計其數,百姓悽苦。
海水仍在持續上漲,駐守各城的仙門弟子連夜送信告急,同時紛紛出動援救災民。
重紫聞訊變色,匆匆找到亡月:“是你打開了東海天河之閘!”
亡月似早已料到她的反應:“天河五閘,乃是由神、魔、妖、仙、鬼五獸看護,每五百年會有新的五獸前去接替,百眼魔正是前去接替的魔獸,它死了,五獸不齊,天河門閉不上,魔之閘亦失去看護者,很容易就能破壞。”
“這麼說,它根本不會禍害人間,而是去守閘的,你名義上讓我去降它,實際是要殺它!”
“不錯,洛音凡只是碰巧遇見,沒有他那一劍,天之邪照樣也會殺了百眼魔。”
重紫冷笑:“你們早就計劃好了,都在利用我,將我矇在鼓裡?”
亡月點頭:“我想你不會樂意這麼做。”
“你殘害生靈!”
“對非族類的殺戮,自古不息,人類也會殘殺其他生靈。”
重紫懶得與他多說,轉身出了魔宮,直奔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