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峰鮮有外人上來,偌大的重華宮冷冷清清,再看不到一個人影,幾天下來,重紫的新鮮勁過去,加上沒有新的功課,很快就覺得無聊。其實除了禁止私自出山,南華弟子行動都很自由,百般無趣之際,她忽然想起一個人,於是大清早便溜下紫竹峰,興沖沖朝主峰六合殿跑。
六合殿看上去仍莊嚴無比,許多弟子進出,裡面隱約傳來閔雲中的聲音。重紫最怕的就是他,哪裡還敢進去,連忙避開,不覺順着走廊轉到了另一個大殿門口,擡眼望見殿門上寫着三個大字。
重紫不識字,疑惑地站着。
“重紫,你要做什麼。”有人推她。
回身看見來人,重紫先是覺得眼熟,想了想才記起她是誰。
自拜入閔雲中門下,聞靈之在南華派地位就不同了,此時正與幾個女弟子準備去六合殿,不想遇上重紫,她始終惦記着當初海上秦珂護着重紫的事,一直耿耿於懷,後來見重紫被洛音凡收爲徒弟,更加忿忿不平,此刻遇上,難免想戲弄羞辱她一番。
重紫是十歲小孩子,只感覺到她對自己不客氣,自然也不喜歡,低頭就要走。
聞靈之上來攔着她:“重紫,你敢目無尊長。”
重紫這才記起她是閔雲中的弟子,論輩分與洛音凡同輩,自己應該行禮稱師叔的,無奈低頭作恭敬狀:“師叔叫我有事?”
聞靈之轉轉眼睛,問:“你來了南華這麼久,見過祖師殿沒有?”
重紫莫名,照實回答:“沒有。”
幾個女弟子鬨笑起來。
聞靈之輕蔑道:“連字也不認得,面前可不是祖師殿,這樣也好意思當重華尊者的徒弟。”
重紫羞得滿面通紅,想來不多時這事就要傳遍南華上下了,其實當過乞丐,別人嘲笑對她來說已經不新鮮,可是不能連帶笑話師父啊。
聞靈之達到目地,正要再羞辱她,忽聽得身後一個溫和的聲音說道:“重華尊者慧眼,收誰做徒弟,想必自有道理,豈是我們能私下議論的。”
女弟子們當即噤聲。
長相平凡,舉手投足之間自有種魅力,氣度出衆而略加內斂,言語親切,可是南華上下師兄弟們無有不敬服的,看起來才二十幾歲,卻始終給人一種極其穩重可靠的印象,在重紫眼裡,這點倒有些像洛音凡。
面前是南華派首座弟子,閔雲中最得意的徒弟,同時也是掌教最信任的人,聞靈之當然知道該怎麼做,連忙低頭作禮,似極慚愧:“靈之說話不謹慎,多謝慕師兄提點。”
慕玉沒有多責備,點頭:“師父在六合殿,快去吧。”
聞靈之和女弟子們聞言,如獲大赦,飛快走了。
重紫垂首:“慕師叔。”
慕玉蹲下身,微笑着看她:“重紫不理她們,重華尊者從來不收徒弟,如今肯讓你拜他爲師,你就是最好的,記住了麼?”
南華山弟子中,他的名聲本來就好,如今見他果然親切,重紫心裡感激,認真地眨了眨眼睛:“重紫記住了。”
慕玉拍拍她的小肩膀,站起身:“不在紫竹峰,過來做什麼?”
重紫道:“我來找秦珂……師兄玩,他不在嗎?”
慕玉道:“掌教命他上玉晨峰修習劍術去了,不許外人打擾,這幾年你恐怕都見不到他。”
重紫“啊”了聲,失望。
慕玉問:“重華尊者沒教你仙術?”
重紫照實回答:“師父說我還不能修。”
慕玉皺了下眉,隨即展顏:“不修也罷,重紫這樣就很好。”他擡手指着頭頂的匾:“那三個字讀作祖師殿,我帶你進去看。”.
祖師殿不如六合殿氣派,卻多了幾分莊重肅穆,略顯冷清,迎面供桌一塵不染,上面放着個大香爐,壁上懸掛着數副畫像,另外還有許多未展開的畫軸整齊地堆放在下面。大殿內只兩三個弟子圍在一處說話,見了慕玉都上來作禮,慕玉吩咐幾句,他們就退出去各自做事了。
慕玉拉着重紫走到供桌前,介紹道:“這裡是南華派供奉歷代祖師的地方,因此叫作祖師殿,每年九月初九是南華劍仙派立教之日,南華所有弟子都要來這裡祭拜祖師。”
“慕師叔,那是什麼?”重紫忽然拉拉他的袖子,似看見了極可怕的東西。
巴掌大的令牌,懸浮於供桌上空,其狀如彎刀,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做成,上頭流動着暗紅色的詭異的光澤。
慕玉“哦”了聲,解釋道:“那是天魔令,是……一位魔尊的令牌,五年前仙魔大戰,天尊施展上古天神所傳下來的極天之術,終於將魔尊斬於劍下,魔神盡散,天尊也因此重傷而亡,這塊天魔令從此便歸南華。”
自從踏進殿門,重紫就隱約感覺到不安,此刻發現那就是令自己不安的東西,所以詢問,聞言嚇得結巴:“魔……魔尊的?”
慕玉點頭:“它上頭有萬魔之誓,是用來號令萬魔的。”
重紫直往他身後縮:“要是別人偷走它做壞事呢?”
慕玉笑着拉她出來:“你不用怕,它既能號令萬魔,如此重要,魔尊自然也怕被人偷去,所以用了魔宮禁術將它封印住,除魔尊之外,無人能喚起它,如今魔尊形神俱滅,無須顧忌,掌教纔會將它放在這裡,一來緬懷天尊,二來則是警策後代弟子。”
重紫鬆了口氣:“除了魔尊,真的沒人能用它嗎?”
慕玉道:“流着與那位魔尊相同魔血的人,自然也能喚起它,不過魔尊並無血親。”
重紫愣了下,再次仰臉望去。
天魔令高高懸於半空,如同長了雙眼睛,正緊緊盯着她,彷彿在召喚,而且還輕輕動了下。
重紫更加心驚肉跳:“慕師叔,我們出去吧。”
小孩子的心事都表現在臉上,慕玉看出不對:“你怎麼了?”
“我害怕,”重紫不敢說出來,支吾,“師叔,我先回去啦。”
說完她便出門跑了,留下慕玉一臉莫名.
魔尊的東西真的很可怕,天魔令好象要跟她說話!重紫很是恐慌,只打定主意再不去祖師殿,飛快朝紫竹峰跑,路上遇見閔雲中,閔雲中那陰沉的臉色差點把她嚇出一身冷汗。
一連好幾天,暗紅色的令牌總在重紫的夢裡出現,夢裡那令牌真的長出了眼睛,總看着她笑,重紫常常半夜驚醒,好在她本就是小乞丐,習慣睡別人屋檐底下,噩夢對她來說並不算太可怕的東西,半個月過去,腦海中的印象逐漸淡化,她才終於忘記了這事。
接下來的日子,重紫過得更無味了。
衆師兄弟姐妹都有功課,惟獨重紫無所事事,悶悶不樂,她儘量少去南華峰,除了因爲討厭聞靈之,更主要的是,她發現衆師兄師叔們似乎都在防備自己,多半是因爲掌教說的什麼煞氣的緣故了,惟獨慕玉待她依舊,可惜慕玉身爲首座弟子,既要辦事又要修行,重紫不好厚着臉皮打擾他。
漫山紫竹,雲海茫茫,看在眼裡也變得枯燥無味。
洛音凡那夜教過吐納之法,第二日就發現她已經能自行採集靈氣,之後便再也沒過問她的事,也沒有留別的功課給她,每天或是一大早就出去,很晚纔回來,或是整日在殿內處理事務。那個大殿重紫是進不去的,唯一能進去的時候,就是他不在殿裡的時候。重紫曾試着喚他幾聲,他聽見後便解開術法讓她進去,問沒事,又讓她出來了。
重紫很失望。
別的師兄弟師姐妹們想見師父就見,就連閔仙尊那麼嚴厲的人,也肯讓聞靈之跟在身旁。
她努力想學好,討師父喜歡,可是學得越好,師父反而越不管她了。
大殿門開,雪白的身影出現在階前。
重紫在殿外等了許久,早已打定主意,見狀馬上笑嘻嘻奔過去抱住他:“師父!”
雪白的衣袍立即印上幾個小小的黑手印。
被徒弟這麼熱情地抱住,洛音凡不太習慣,哪裡知道她的心思,低頭見她渾身髒兮兮的,不由皺眉。
這麼容易生氣,就不是洛音凡了。
他只當是小孩子不小心,輕輕揮袖,眨眼間,不只他,連同重紫身上的污跡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師徒二人變得潔白。
重紫張大嘴巴。
洛音凡倒很溫和:“自己玩,我出去一趟。”
白袍曳地,他緩步下階,踏着滿地白雲,飄然而去,一如初見時的印象,離她那麼遠,彷彿永遠也夠不上。
重紫泄氣地往石階上坐下,托腮,大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
洛音凡很快發現,這個小徒弟看似聽話,其實不是那麼回事,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她那調皮搗蛋的本性似乎一一都暴露出來,洛音凡平日起得很早,可是每每上大殿時,小徒弟都已經早一步去過了,並且造成相當大的破壞,不是鎮紙不見,便是筆折了,紙張滿地,有時乾脆整個大殿都被弄得亂七八糟。
當然這對洛音凡來說不是大事,手一揮,所有東西就恢復了原狀。
先前只當是孩子貪玩,可次數一多,他也忍不住開始懷疑,這個徒兒是故意的。
比如,她會把墨汁灑在椅子上,捉住送信的靈鶴抱在懷裡不放它走,又或者乾脆用茶水把白紙淋個溼透,甚至拿了他的仙筆在地上畫畫,畫的不是烏龜便是兔子,還一臉洋洋得意的模樣,問他好是不好。
這些都是小孩子淘氣,算不得大錯,洛音凡當然不會重責,只是不忍看靈鶴每天可憐巴巴拿眼睛望着自己,幾番下來,還是決定出言告誡,諸如“不可這樣”的話已經說了幾十遍,誰知小徒弟的忘性和她的破壞性一樣強大,常常將他的教訓當作耳旁風,照樣做自己的。
洛音凡脾氣再好,也覺得無奈了,難不成這個徒兒是上天派來考驗他的?
終於有一天,他進殿便發現不同尋常。
殿內所有東西都在原位,椅子上也沒有墨,案上乾乾淨淨一塵不染,送信的靈鶴在上頭徘徊,似乎在遲疑,半晌才銜起信要飛走。
那是他昨晚寫給青華宮掌門的信,已用封皮裝好,仙家法術封印。
不詳的預感升起,洛音凡迅速招回靈鶴。
果然,信仍是好好的,只不過封面上頭居然畫了只大烏龜,而且用的還是冰臺墨!原來爲了防止有人中途篡改書信,仙門特製了冰臺墨,用它書寫,法術是消除不了的。
看着那隻烏龜,洛音凡頭皮發麻,幸好這封信尚未送出,否則南華派丟人丟大了。
小徒弟是時候該教訓一下。
他輕輕吸了口氣,喚道:“重兒!重兒!”
彷彿早就等在外頭,小徒弟以最快的速度衝進來:“師父叫重兒?”
洛音凡沒收過徒弟,可是自己當過徒弟,也見過師叔師兄教訓徒弟,知道徒弟不聽話時師父應該怎麼表示不滿,於是板起臉,將那信丟到她面前:“跪下!”
重紫毫不遲疑,乖乖地跪下。
淘氣的小徒弟竟這麼順從聽話,洛音凡愣了愣,火氣當即消了一半,半晌道:“爲師當初怎樣教導你的,你自己又是怎樣說的,要聽師父的話,可是忘記了?”
重紫小聲:“沒有。”
洛音凡道:“那又爲何頑皮?”
重紫只耷拉着小腦袋,不吭聲。
見她委屈的樣子,洛音凡心軟,好言相勸:“今後不可這樣,下去吧。”忽然想到此話已經說過幾十遍,效果似乎不大,立即又加了句:“再淘氣,爲師定然重重罰你。”
重紫默默起身出去。
要趕着重修一封信了,洛音凡搖頭坐到案前,重新提筆,不知爲何,眼前忽然浮現出方纔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心頭隨之升起更多不祥的預感.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是準確的。
第二天起牀後,洛音凡記起殿上的東西忘記收了,出門去殿上一趟,回來就發現房間有人來過,果然,日常束髮用的墨簪找不到了。
其實也不是非要那支墨簪,只是用順手的東西突然沒了,不太習慣。
一個不好的念頭正在緩緩形成……
洛音凡愣了半晌,披頭散髮出門去證實,果然見重紫正趴在四海水邊,拿簪子撥水玩呢!
洛音凡哭笑不得:“重兒!重兒!”
重紫看見他,飛快跑過來:“師父。”
“怎能擅自取用爲師的東西?”
“……”
洛音凡當然不會與小孩子生氣,可是小徒弟如此頑劣,連師父也不放在眼裡,縱容實非教徒之道,該好好責罰了,於是他沉了臉:“目無尊長,罰你在這裡跪兩個時辰!”
重紫只好跪下。
洛音凡取了玉簪,轉身進殿。
不多時,外頭傳來哭聲。
這樣罰一個小孩子,是不是太重了點?洛音凡本就在忐忑,聞聲起身出去看,果然是小徒弟在哭:“怎麼了?”
重紫仰起小臉,滿臉淚痕:“師父,我……腳疼……疼。”
到底還小,頑皮是孩童的天性,洛音凡不忍再責備,伸手扶她起來:“既知道教訓,今後就要改過。”
“師父真好,重兒一定聽話。”重紫抱住他的腿,一雙大眼睛卻閃着促狹的光.
再兩日過去,洛音凡終於崩潰。
“重兒!重兒!”
獨居紫竹峰,從無外人敢上來打擾,因此洛音凡經常幾天都難得開口說話,可如今他發現,自己說話的次數明顯增多,其中念得最多的就是這兩個字,而那小小的人兒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在面前,沒學仙術也能跑這麼快,似乎早就等着他叫,期待得很,這讓他好氣又好笑,小徒弟莫非喜歡受罰不成?
他嚴厲地看着面前的重紫:“去殿外罰跪,跪足兩個時辰方能起來!”
殿外很快又傳來哭聲,越來越響亮。
這個不長進的徒弟!洛音凡決定不去理會。
果然,外面很快安靜了。
洛音凡有點擔心,遲疑片刻,最終還是嘆了口氣,決定出去看看。
這一看倒好,殿外階前空空如也,人居然不見了!
洛音凡頭疼了,其實他也從未遇上過這樣的情況,不論何時何地,所有仙門弟子見了他都是恭恭敬敬,無人敢亂來,此刻他實在難以理解,師兄師叔們的徒弟都那麼聽話守規矩,偏偏自己的徒弟就如此頑劣,果然師父不是人人能當的,不得其法,當得也很辛苦。
人跑了只是小問題,紫竹峰上有什麼事能瞞過洛音凡,很快重紫就被拎回來,跪在了大殿內。
在我眼睛底下看你還跑!洛音凡往案前坐下。
這回重紫陪在殿上罰跪,竟出奇地安靜規矩,不吵也不鬧,只是拿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似已入神。
洛音凡暗地裡也在留神觀察,心下驚異,小徒弟真喜歡受罰?
兩三個月下來,日日習吐納之法,得天地靈氣滋養,初上山時那個頭髮黃黃雙頰凹陷的小丫頭早已不見,頭髮烏黑而有光澤,瓜子小臉上長出幾分肉,臉色也日漸紅潤,整個人看上去水靈靈的,尤其是那雙大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子亮晶晶的,不動時就乖巧可人,一旦轉來轉去,就變得古怪機靈,透着幾分狡黠,多半就是有什麼壞主意了。
被她看得莫名,洛音凡終於忍不住,生平頭一次主動詢問別人的心理問題:“你又想做什麼?”
彷彿做了錯事被發現,重紫立即漲紅臉,垂下眼簾,透着幾分心虛。
洛音凡嘆了口氣,起身走到她面前。
感受到面前的人是真的在生氣,重紫終於不安了,擡臉:“師父……”
他看着她,不說話。
做得過分了?重紫越發驚慌,再次試探性地喚了聲:“師父?”
洛音凡終於俯下身,雙手扶着她的肩,輕聲道:“爲何故意如此,爲師收你爲徒,是盼着你學好,你怎的這麼不聽話不長進?”
師父已經看出來她是故意的?重紫呆住。
美麗的眼睛俯視她,裡面是濃濃的無奈與失望之色,同樣的姿勢,讓重紫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神仙大哥,他若知道她這麼不學好,也很失望吧?
重紫終於撇撇嘴,小聲哭起來。
洛音凡自悔說重了,將她從地上拉起來:“今後不得淘氣,要聽話,記住了麼?”
面前的臉美得令人窒息,配着期待的表情,重紫再也不能拒絕,哽咽着點頭。
見她真有悔意,洛音凡摸摸她的腦袋:“下去吧。”
重紫欲言又止,不情願地出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