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及次日行程,孟海詠當即自費改簽航班,最快速度回家。
人死不能復生。
再傷心,再痛苦,孟海詠也只能接受殘酷事實。
混沌辦完喪禮,孟海歌、孟海詠姐妹相對無言。待時間稍稍沖淡哀傷,孟海歌和孟海詠談起未來:“烏聯那邊環境怎樣?”
孟海詠以爲姐姐在關心自己,簡單說:“還好。”
豈料孟海歌卻深究起來細節:“能說詳細點兒嗎?”
孟海詠訝然望向孟海歌。
孟海歌目光移至孟爸的遺照:“說來說去,還是因爲咱家沒錢。咱爸咱媽得的不是必死絕症,如果有每月五六萬元特效救命藥吊命,咱爸肯定順順利利康復,咱媽也能再活二十年。可惜咱們家窮,拿不出每年七十餘萬元的醫療費,只能眼睜睜看着悲劇一次又一次發生。”
孟海歌目光轉向孟海詠:“不能再這樣了。”
孟海詠嗯了一聲。
孟海詠隔着陽臺俯視小區裡無雪冬景:“如果是我大學同學戚麗蕊碰到類似的悲劇,她隨手漏幾百萬,就能擊退病魔侵襲。錢固然不是萬能的,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所以,我要賺錢,我要努力賺錢,我要賺夠能夠救命的錢。”
孟海歌旋即說起賺錢和烏聯的關係:“祝爲準備在烏聯圈地建造一座超大型智能化工廠產業鏈,眼下正募集員工前往烏聯長期工作。祝爲的企業文化,凡是開闢新工業基地,先徵集願意主動去的職員;如果大家積極性不高,則採取輪換制度,批次增援新工業基地。烏聯年初才結束內戰,且聽說剿匪還在進行中,許多人都不願意冒險。如果我趁機積極報名,祝爲肯定批准我的申請。”
孟海詠恍然:“你想去烏聯工作?”
孟海歌呵呵笑了笑:“我想掙更多錢。”
或許怕孟海詠聽不明白,孟海歌追加解釋:“祝爲不認我在臺企的工作經驗,只肯給我最低的稅前6000元待遇。而若願意去烏聯工作,輪換員工每月補貼3000元,常駐烏聯員工每月補貼4500元人民幣或者45000元聯盟幣。聯盟幣發行以來小幅度升值,現價匯率每10元聯盟幣摺合元1.013人民幣,45000元聯盟幣就是4558元人民幣。”
4558元補貼對比6000元正工資,勿怪孟海歌心動。
孟海詠並不奇怪孟海歌的想法。
許多人都衝着錢去趕赴烏聯,飛往烏聯途中偶遇的於磊龍,不也是這樣的想法?
於磊龍之所以不遠千里趕赴烏聯,也是因爲公司開出了他無法拒絕的補貼。市場經濟體制下,資本常常是第一驅動力,許多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無法做到的事情,都能通過待遇翻倍方式輕易解決。
理論聯繫實際,孟海詠突然間記起課堂上聽到的聯盟黨理念:資本社會的典型特徵即是絕大多數人力資源都被明碼標價。
孟海歌對烏聯一無所知,對聯盟黨更一無所知。如果以聯盟黨理念勸她爲烏聯奉獻,孟海歌肯定不屑一顧讓你思想有多遠就給她滾多遠。可不爲各種理念所動的孟海歌,卻能被區區4558元補貼所誘。聯盟黨以十年免費、十年減稅政策利誘祝爲去烏聯辦廠,而祝爲更以區區每月4558元補貼利誘孟海歌跑到萬里之外的烏聯奉獻青春。
話說回來,孟海詠去年之所以參加大學生交流,何嘗不也是爲了數千元補貼?
孟海詠、於磊龍、孟海歌,她們各有各的愛好,各有各的理想,卻都因爲數千元補貼而爭先恐後趕赴烏聯。
孟海詠又憶起某節政治課,一名聯盟黨黨員講師就道德方面客觀闡述勞動黨和聯盟黨的區別:“聯盟黨褒揚無私奉獻現象,卻不倡導黨員必須無私奉獻。原因說起來很簡單,免費的往往是最貴的,社會越是倡導無私奉獻,隱形成本有時候反而越高昂。因此,聯盟黨更願意倡導‘子路受牛’而非‘子貢贖人’,全黨時刻保持警惕,切勿把道德標準拔高到大多人難以企及的高度,一定要讓道德迴歸無損於己而又有利於人的良好社會風習。回到現今的經濟建設,聯盟黨也不願意號召黨員和國民無私奉獻,如果能夠以區區數萬元微利壓榨世人的聰明才智,何必啓用隱性成本較高的奉獻精神?”
聯盟黨把國民簡單分爲黨員、預備黨員、羣衆三大塊。對待黨員,聯盟黨爭取理念共振,緊密團結在一杆旗幟下;對待預備黨員,聯盟黨以啓發爲主,引領他們思考平時無暇思考的問題;對待普通羣衆,聯盟黨看淡理念感召作用,更傾向於利用資本驅動。
初聽講師的枯燥原理分析,孟海詠心不在焉地予以鄙棄:“誰要你教啊!”
可如今近距離見證姐姐孟海歌的抉擇,孟海詠猛然警覺最簡單的方法往往纔是最有效的方法。孟海詠、於磊龍、孟海歌都對聯盟黨理念一無所知,她們卻前赴後繼悄然無息墮入局中,成爲聯盟黨建設烏聯的普通羣衆或者說小棋子。
甚麼愛好,都不如數千元補貼好用。
甚麼理想,都不如數千元補貼更有說服力。
孟海詠突然間一身冷汗。
若是之前,孟海歌發誓努力賺錢的話語簡直現實生活中的雞湯,孟海詠肯定誇讚姐姐一句正能量,然後和姐姐一起努力拼搏上進。可是想到講師一句又一句的冷靜而又殘酷的質問,孟海詠沒有辦法再泛起正能量念頭。
講師的冰冷冷話語,不知不覺間開始迴響在孟海詠腦海裡。
中產階層爲何心甘情願辛勤勞碌?
因爲貸款,房貸、車貸逼着你不得不努力工作。
因爲醫療,任你積蓄百千萬,一場重病就能讓你現出原形。
因爲教育,美國式學貸、華國式學區房,市場總有一種辦法逼着你心甘情願付款。
這些生存壓力,都是理所當然存在嗎?
絕不可能。
首先房產根本不是問題,只要城市有意願解決問題,一邊擴大供給批量建設住宅區衛星城,一邊解除捆綁在房產的額外福利讓房屋迴歸居住屬性,所有城市的房價都能砍掉四分之三。醫療、教育也是類似,只要願意公平公正方針去解決,儘管有限的資源肯定不能滿足全民需求,卻也絕不至於惡化成三座大山。這些衆所周知的道理,緣何在現實世界裡沒有半點可能性呢?
因爲資本需要鞭子。
如果中產階層無慾無求了,這必需品不缺,那必需品也不缺,如何驅動他們努力工作呢?住房、醫療、教育都是掛在驢子前面的胡蘿蔔,當中產階層有了迫切需求,當中產階層有了不得不工作的理由,資本才能牢牢駕馭中產階層。
這些現象並非某些統治者的刻意壟斷,而是資本社會向前發展的必然結果。即使強行解決了住房、醫療、教育三座大山,資本市場也會滋生新的三座大山,因爲資本需要可供壓榨的人力資源。
試想,如果孟海歌、孟海詠姐妹業已大富大貴無慾無求,如果不努力工作也有無盡財富可供揮霍,誰願意辛苦奔波啊?
最少,孟海歌不願意。
可供壓榨的人力資源,是資本社會的序運行的前提。
製造需求,製造困境,而後才能把自由的人推到由資本定價的人力資源市場。
有了這些覺悟,孟海詠再去欣賞孟海歌的正能量誓言,陡然泛起悲涼情緒。
哪有什麼雞湯啊!
哪有什麼正能量啊!
姐姐,你再努力賺錢,也是資本洪流的一朵小浪花啊。捫心自問,你在祝爲的工作,你去烏聯的新工作,真是你心甘情願的人生目標嗎?除非機緣巧合晉位大資本家,否則你註定要爲別人的事業而奔波一生啊。
孟海詠彷彿覺醒了。
然而,這種覺醒滋味並不好受。
就像魯迅《吶喊》自序的一段比喻: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爲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爲對得起他們麼?
孟海詠覺得萬般痛苦。
孟海詠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了將來。
再努力拼搏,再努力賺錢,也難逃鐵屋子悶死的囚徒困境。
人失去了自由,才能被資本定價。反過來說,當你被迫接受資本定價時,你已經喪失了自由。這裡的自由,不是普世價值所謂的自由,而是藏在己心的一丁點兒自由意志,而是作爲智慧生命的唯一尊嚴。
每月三萬救命錢,孟爸就能續命。
月薪三萬或者更高,就能續命孟爸。儘管現在看起來很難做到月薪三萬,孟海詠卻勉強有些信心。可,這世間不只存在一種病,也不只存在孟爸一名親人。如果孟海歌病了呢,如果未來丈夫病了呢,如果未來孩子病了呢?在資本奴役的社會,孟海詠永遠只能隨波逐流見證資本對她的摧殘。
孟海詠毫無反抗之力。
想到這樣的絕望事實,孟海詠幾乎喪失前進的動力。
如果努力毫無意義,還有必要再努力嗎?
這種感覺,非常不好。
孟海詠不願喚醒孟海歌讓她感受令人窒息的絕望。
且讓孟海歌充滿正能量地拼搏奮鬥吧,昏睡死滅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忍住心中的負面,孟海詠簡單描繪烏聯所見所得:“烏聯行政區劃有核心區和非核心區之分,非法部落武裝力量大抵都聚集在非核心區,烏聯首都溫克市近郊其實比國內城市還安全。而且論人口比例,溫克市半數都是華人,簡直就是一座較爲國際化的華國小縣城。祝爲的超大型智能化工廠產業基地坐落在溫克市東南,應該沒有什麼安全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