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坪二十一歲就已經是修廟建亭聲譽響徹方圓百里的能工巧匠了。時令初冬,他的一起工程完結該回家了。因爲離家有上百里的路程,天還沒亮就動身走在鄉間小路上。忽然,不遠處影影綽綽見一人倒在路邊。他緊走幾步仔細打量,像是一個新媳婦昏昏沉沉地癱在地上。他彎下腰輕聲道:“嫂子,你這是怎麼了?要到哪兒去?”女子聽到聲音矇矓醒來,見眼前是個青年男子,掙扎着坐起來吃驚地問:“你……你是什麼人?”“我叫王坪,從這兒路過。你……”女人冷靜下來看了看王坪慈眉善目,不像心存惡意的壞人。於是有氣無力地答道:“我要回家,又累又餓,還有點兒冷,就……”王坪從挎包裡掏出一塊烙餅遞給她:“餓了就先吃一點兒吧……”飢勞交迫的女子面對和顏悅色的王坪,感激地伸出顫抖的雙手接過烙餅,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王坪脫下外衣,輕輕披在她的身上:“慢一點兒吃……天這麼早你這是從哪兒來,離家還有多遠?”她吃了東西、加了衣裳,有了精神:“我是從別人家跑出來的,離家還有五六裡……哎呀!我跟你說這些幹嘛……”“天還沒亮,你自己這樣又不方便,要不要我送你?”她竭力支撐着身子說:“不用你送,讓人家看見不好!”說着,她站起身正要擡腳邁步,身子搖晃了幾下險些摔倒。王坪趕緊把她扶住,說:“都這樣了,你就別怕這怕那的了。”她仍十分矜持,可是已經寸步難行。“要不,我揹着你走?”王坪試探着輕聲問。她倔強地回答:“不行!不行!”在王坪的攙扶下,她只能一瘸一拐慢慢地行走。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到了一個村口,天已破曉。她帶着歉意謝絕了王坪的繼續幫助,不讓王坪與其同行,自己進了村。?
父親正在打掃院落,母親在門口餵雞,女子艱難地走進家門叫一聲“媽”,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上。父母感到意外驚恐,怎麼女兒昨天遠嫁他鄉,天剛發亮就這般景象回來了?匆忙將女兒扶起來攙進屋。郝蘭跪在父母面前泣不成聲:“我要一輩子守着爸媽,誰也不嫁!”女兒這樣傷風亂俗,爸媽又氣又惱,面對可憐的女兒莫知所爲。母親見女兒身披男人的衣裳:“你這是……”蘭蘭忽然醒悟,臉上通紅髮熱沒有回答。母親打來一盆熱水準備爲女兒泡泡腳,把鞋脫下來一看,兩隻腳底磨出的血泡與襪子粘在一起……?
問題就出在這兩隻腳上。那個年代的女人都應該有兩隻小腳,按傳統女孩五歲時就該裹腳,年紀小小的蘭蘭哭着喊着頂住母親,幾天不吃不喝一死不從,結果至今還是兩隻大腳。這一年蘭蘭十九歲,這個年齡的女人大都作了母親,因爲她是大腳還沒嫁出去。一天,總算有媒妁登門,父母沒有深入瞭解匆匆合了兩個人的生辰八字,過了帖子定下婚約。一天前,在吹吹打打的喜慶聲中蘭蘭上了花轎,被擡到五六十里以外的一個人家,終於嫁了人。洞房花燭夜,勞碌了一天的蘭蘭靜靜地坐在炕邊,丈夫一言不語脫去衣裳自己睡下了。過了半晌,見蘭蘭還一動不動坐在那裡,他不耐煩了:“怎麼還不睡覺?真煩人,我說不要媳婦……要媳婦有啥用!煩人!”說完,丈夫把身子翻過去,不一會兒發出了鼾聲……這時蘭蘭才恍然大誤,原來丈夫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她流淚了,難道就因爲這兩隻腳造就了今天的下場?死心塌地跟他廝守一輩子?決不!想到這裡,她做出了驚人的決定,要與“苦命”決一死戰,乘丈夫熟睡、在這寂靜的深夜拼死跑出了丈夫的家門。?
第二年春暖花開之季,王坪應邀來到郝家莊做工。這是個千戶人家的大村子,一座廟宇坐落在村中心的高臺上,寺院內僧人道士達數十人。每逢農曆年節出入寺院的人潮如海,拜佛許願、問卜求籤者接踵而至,廟祝們在寺院內穿梭,就連平日也是香火不斷。鑑於此,村裡的富戶鄉紳們合計着在村頭的中心路口處建一座迎客亭。在王坪的指揮下,臨時招募幾個幹活的工匠,沒幾天亭子的框架已經搭建成形。剩下的榫卯連接、嵌飾花雕等活計,有待王坪進一步精工細磨專門雕琢。?
村裡來了一個能工巧匠,還是個漂亮小夥子,已經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大姑娘、小媳婦們不約而同瞞着父母和公婆來到村口的亭子邊看看這廬山真面目。幾小媳婦見了王坪開口高聲喊:“小師傅,我們來看你!”王坪面對這麼多同齡異性還是第一次,心裡有點兒慌,支吾着說:“哎呀!來了這麼多人……”蘭蘭一見王坪的面,又聽到這似乎熟悉的聲音,心想:“怎麼會是他……”王坪的話音剛落,一眼認出了在衆人中、扎着長辮子的蘭蘭。他箭步如飛走到蘭蘭面前低聲說:“嫂子……不,姑娘,你怎麼也在這兒?”蘭蘭羞得面色緋紅一溜煙兒跑了。王坪微微點頭……?
按照慣例,外來多人爲村裡的公益事做工時,統一安排在寺院空置的房間,有專人負責做飯等雜事。如果只有一兩個人,通常就安排在有條件的人家吃住起居,村公所給一定補貼。不幾天,村公所的人引着王坪走到一家門口高聲喊:“郝大叔在家嗎?”村公所的人對應聲走來的男人說:“郝大叔,這是給咱村建亭子的小王師傅,就安排在您家,您多費心了。”“好,好吧!”郝大叔說着,忙把王坪引進東廂房,“小師傅,這三間房子就歸你了,有什麼事就吱一聲兒,千萬別客氣!”王坪點點頭:“是了大叔!您先忙去吧,有事我找您。”?
建亭子,全靠工匠頭的腦子裡如何構思想象去實施。晚上,王坪時常在油燈下或勾勾畫畫或用他那小巧玲瓏的工具雕刻出木質的花紋飾物。?
剛來到郝家的那天意外發現蘭蘭的背影,王坪突然心跳加快,原來這是她的家!真是老天的安排,去年蘭蘭沒讓他走進郝家莊的村,今天偏偏讓他走進了她家的門。從此,蘭蘭常常給王坪送飯,來來往往如同家人。一天晚上,王坪的屋子裡還亮着燈,蘭蘭輕輕地推開了房門。王坪放下手中的工具說:“蘭妹,這麼晚了還沒睡?”蘭蘭見飯菜還在桌子上沒動:“還說吶,都啥時候了還沒吃飯,不要命了?”“我吃,這就吃……”蘭蘭看着王坪端起碗吃得好香:“我家的飯菜你吃得慣嗎?給你多少你就吃多少,夠吃嗎?”“當然夠吃,要是不夠我早就不答應了。”“你出來這麼長時間了想家不?”“當然想,有弟弟陪着爸媽,我就放心了。”蘭蘭明知故問:“你不想嫂子?”王坪笑了:“我還沒成家吶。要是成了家哪能把媳婦丟下那麼長時間不管!”“爲啥還不成家?”“這讓我怎麼說呢,爸媽早就給我定了親,幾年前就要給我辦婚事,我不同意。我要自己找,不要裹小腳的……”王坪還沒把話說完,蘭蘭湊到王坪身邊,從身後拿出年前王坪給她披在身上那件衣裳:“還給你!”說完朝他臉上輕輕親了一下飛快地跑出門。年前在路邊奇遇,這次又在亭子邊相逢,王坪對蘭蘭一見傾心,只是把愛藏在心底不敢造次。今晚蘭蘭大膽敞開心扉,使王坪心花怒放,他摸了摸蘭蘭親過的臉幸福地跳了起來。他躺在炕上輾轉反側,睜眼、閉眼都是蘭蘭的身影,心潮澎湃難以入眠。心雖然砰砰地亂跳,他反倒塌實了,因爲蘭蘭已經接納了他。他已成竹在胸,從現在起可以膽大一點兒……他覺得全身上下熱血沸騰,滾燙髮燒……?
王坪一夜沒閤眼,第二天精力還是那麼充沛,時刻盼着蘭蘭的出現。可是這兩天來送飯的偏偏不是蘭蘭。蘭蘭幾天不來送飯,王坪如坐鍼氈。他有意識地走出走進,仍不見蘭蘭的人影。這天晚上,蘭蘭終於進了王坪的房門。王坪又驚又喜:“你可來了,”他衝向前去把蘭蘭抱在懷裡,“你知道嗎?你五天沒來了,可把我給想死了……”“坪哥,我怕……”蘭蘭的面頰貼在王坪的胸口上。“怕什麼?我不會走的,永遠不離開你。”“這我知道,我怕總來這兒,你會……”王坪用力摟着蘭蘭:“該輪到我親你了,”說着親了親蘭蘭的面頰,“這樣才公平。”蘭蘭想要掙脫,又依依難捨:“坪哥,我怕……”此時,王坪再次歡快起來,“呃,我明白了,你放心吧,我不會欺負你,因爲你屬於我的……”“你說了不算數,得爸媽點頭才行。”“我去找大叔說。”“先別去,你看這樣辦行不行……”兩個人緊緊地擁抱着,俏聲細語地說着……?
這一天,蘭蘭給王坪送過午飯回來,對爸爸說:天天送也不嫌麻煩。再說了,人家來了這麼長時間了?
還沒讓人家跟咱們一塊吃過一頓飯……“爸爸有點兒不高興了:”你這丫頭,你在埋怨誰?誰不叫他過來?“一會兒他又低聲說:”我看那小子倒也不錯,就叫他跟咱一塊兒吃吧!“時間還挺快,大嬸兒做好了晚飯,爸爸喚來女兒:”蘭蘭,去叫小師傅過來吃飯!“幾個月來,王坪還沒進過正房東屋,他第一次走來,站在門口呼着:”大叔,大嬸兒我來了。“大叔忙說:”小師傅快進來,上炕往裡邊坐。蘭蘭直埋怨我,說我虧待了小師傅。“王坪一邊脫鞋上炕一邊說:”大叔,您別這麼客氣,別叫師傅,就叫我名字吧,把我當您二老的孩子。“大叔一聽咧開了嘴:”這孩子,真會說話,那就叫你……“”王坪,坪坪……“”哦,那就叫你小坪啦!“說着轉身對着蘭蘭,”去拿酒來,今兒個爸爸高興,我跟小坪喝幾杯!“蘭蘭拿來酒斟滿了兩杯,遞給爸爸和王坪。王坪端起杯:”大叔,我是小輩兒,就先讓我敬您和大嬸兒一杯,祝您二老健康!“”好!好!我喝,我喝……孩子,你家都有啥人?出來這麼長時間了放心?“”大叔,我爸媽身體都好,有一個弟弟在身邊。“”怎麼,你還沒成家?“”我十一歲到北京學徒,臨走時爸媽給定了親。十五歲那年叫我回家成親,我回家一打聽,我不同意就跑了。“”跑了?這不就是逃婚嘛!爲啥不同意?“”因爲她是小腳。人家北京,好多女人都是大腳,特別是那些旗人沒有裹小腳的。小腳走路幹活扭來扭去多不方便呀!其實,我爸是信“洋教”的,也不提倡裹腳。我妹妹就沒裹腳,我不喜歡小腳他也沒話可說。“”還原因啥?“大叔聽得入了神。”
還有,她比我大五歲。我又跑回北京接着學徒,我給爸爸寫信說,我還沒出師不想成家。讓他們快去退親,要是不退我就永遠不回家。再說了,人家女方都二十多了,不趕快退親就把人給耽擱了。我學徒小器作六年出師,又學大木匠三年,聽爸爸說我的親事退了,我就回家了。我到處去做工,爸媽總是催我快成家,急着跟我要孫子。我說,幹嘛那麼着急呀,過不了幾年保證把媳婦給他們帶回家。“四個人一邊吃喝一邊聊天,大叔說:”嗬!你這孩子,還真有主心骨,那以後有什麼打算?“王坪偷偷看了一眼低頭不語的蘭蘭,輕聲說:”我想自己找,反正不要小腳。“大叔聽明白了,有意裝糊塗說:”現在女人都裹腳,你上哪兒去找大腳婆?“”大叔,看您說的,大腳就是大腳,幹嘛還說什麼大腳婆?“王坪又偷看了蘭蘭一眼,”蘭妹不就是大腳嘛?“”你是說蘭蘭?“大叔故意提高聲音。王坪有些難爲情地點點頭:”我是說……我喜歡蘭妹……“王坪的話,大叔句句聽在耳朵裡,他喜出望外故作鎮靜。王坪惟恐說錯了話,低聲叫”大叔……“大叔故意說:”這婚姻大事,得跟你爸媽好好商量才行!“”大叔,不用商量,我自己做主。“”孩子,咱們自家人說話,你不嫌棄蘭蘭的腳大,可是蘭蘭她嫁過人!“”別說了大叔,我懂,我就喜歡蘭蘭……“王坪不再難爲情,”要是您二老同意,過年開春我來娶她!要是您二老舍得,年前我就把她帶走!“他偷偷看了一下大叔的神色,忙補充說:”我們會常來看望您二老人家。“王坪的一番話深深地打動了大叔,他爲獨生女兒的婚事已經*碎了心。因爲一雙大腳嫁不出去,好不容易找了人家,又從婆家跑了回來,更讓人家看不起。這不是天上掉餡兒餅嗎?人家王坪要人樣有人樣,要技術有技術,女兒有了可靠的人,作父母的了了心願。還等什麼,這大好時機可再不能錯過,女兒已經嫁過人,也用不着講什麼排場,乾脆讓他們快快成婚。想到這裡大叔轉憂爲喜對王坪說:”孩子,這麼大的事就你個人做主,真的不用和父母商量?“王坪堅定地回答:”對,我自己做主!“大叔的主意已定:”好,就這麼辦!今天我做主了,“他從炕上下來,坐在八仙桌旁,”蘭蘭她媽過來坐在這兒,讓孩子在這兒給咱們倆磕個頭,這婚事就算定了!“王坪和蘭蘭始料未及喜不自勝,匆匆並肩雙膝跪地,對着兩位老人磕了三個頭。”起來吧,你們趕快收拾好西屋,找個好日子辦事!?
喜事來得太突然了,王坪反而覺得不太自在,手忙腳亂不能自己。他努力調試着激動的心慢慢鎮靜下來,從挎包裡拿出一摞銀圓和一疊鈔票,走進正房:“大……不,媽,這錢您拿着,給爸打酒喝,給蘭蘭扯布做衣裳!”大嬸還沒來得及開口,王坪已經跑了出去。?
一轉眼喜日子到了,不住故常,爸爸沒請任何人,一家四口人吃了喜慶飯,王坪和蘭蘭入了洞房。靜靜的洞房之夜,沒有嘈雜的喧鬧聲,兩個人喜上眉梢。王坪耐不住寂寞,把蘭蘭抱在懷裡,蘭蘭的臉緊緊地貼在丈夫的胸口上……?
就在這一天的夜裡,父親王坪,母親郝蘭幸福地結合在一起。在封建意識濃厚的*初年,像父母這樣反封建、爭自由結合的,在農村還不多見。他們的風流佳話在方圓百里廣泛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