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昀將他的汗血寶馬借給我,我騎術算不上好,但那馬兒相對溫順,自己又識途,趙昀與它吩咐幾聲,它嘶鳴一下揚起蹄子,便往西北方向跑去。
那時我便想,如果我會騎馬,就偷了這馬跑去洛陽找親戚了。
這……算不算通敵叛國?
趙昀這馬名跑起來跟脫了繮的野狗似的,又快又顛簸,我兩隻手緊緊抓着繮繩不敢放,頭盔在腦袋上搖搖欲墜,我也不敢擡手去扶,只能由着它一下一下地撞擊我的腦門,終於在跨過一條小溪時,那頭盔以一個優雅的姿態從我腦袋上揚了出去,夾斷我幾根頭髮,扯散了髮髻,我的三千煩惱絲在風中很霸道地張牙舞爪,我迎着秋風,淚流滿面。
鼻涕都快被吹出來了……
不知跑了多遠,忽地前方地平線上也出現了一個黑點,那點越來越近,卻是一人一騎,我眼睛被風吹得睜不開,淚眼模糊看不清來人,只聽到到了近處那人喝了一聲:“笑笑!”
我聞言瞪大了眼睛,叫道:“義父!”
馬兒被趙昀下了指令,卻不停下馬蹄來,仍然一股勁地往前衝。聞人非掉轉馬頭追上我,吹了口哨那馬也不聽,只聽趙昀一人的話。
聞人非低喝一聲,忽地從馬背上躍身而起,落到我身後,兩手環過我握住繮繩,雙腿一夾馬腹,吁了一聲,勒緊了繮繩。馬兒高高揚起馬蹄,我整個人向後倒去,落入聞人非懷中。
我披頭散髮,涕淚滿面,狼狽得無顏見江東父老了……
“笑笑?”聞人非低頭喚了我一聲,我說:“等等!”急忙抽出手絹擦眼淚,擦完眼淚擦鼻涕……
聞人非從馬背上下來,又握住我的手,把我從馬背上接下。
“笑笑,你怎麼來了?”他撩起我耳畔凌亂的頭髮,用修長的十指緩緩幫我梳理,指尖劃過頭皮的感覺帶起一陣讓人戰慄的酥麻。
“你說要等我給你送行。”我咬了咬下脣,不滿地說,“他們說你先走了,我就追來了。”
他指尖頓了一下,隨即笑道:“是嗎……”
“是啊!”我嘆了口氣,“差點被馬甩飛了。你……”我看了看他的馬,又仰頭看他,“怎麼又回來了?”
他垂眸看我,含笑道:“我答應過你,等你給我送行的。”
我張了張嘴,愣愣看着他,半晌纔回過神來,結結巴巴道:“是嗎……”
“是啊。”我們對換了一下臺詞,相視一笑。
他修長的十指靈巧地將我的頭髮梳成一束,低頭問我:“還有髮帶嗎?”
我搖了搖頭。
他微皺了下眉,左右一看,見旁邊有一株柳樹,葉子落盡卻還有柳條,便折了最細軟的一段,幫我將頭髮紮起,卻扎不緊,仍是鬆鬆垮垮地斜在肩頭。
他無奈道:“只能這樣了。”
我盯着他瞧,心說,不如把你的髮帶給我……
我許多年沒有看過他這副裝扮了,羽扇綸巾,意氣風發,談笑間取城池三千里。
“看什麼?”他笑着問道。
“看你唄。”我有些不好意思,“好久沒見你這裝扮了。”
他淡淡一笑,說不清嘆息還是歡喜。
“人你見到了,也算是送了行,我送你回去吧。”
“還沒呢,我要送你東西!”我雀躍道。
他挑了下眉梢,也有了三分期待,笑着問道:“是什麼?”
我往懷裡一探,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嗯……
剛纔我似乎,把那塊要送給他的手絹,拿起來擦鼻涕眼淚了。
所以,這團皺巴巴滿是鼻涕眼淚的手絹我真的要送給他嗎!
他等我許久沒有動作,便握住我的手腕抽了出來,我躲之不及,那團齷齪的東西就這麼到了他手裡。
他捏着手絹一角,看了看那東西,又低頭看我。
我臉上發燙,顫抖地伸手
去,說:“那個……其實我沒有什麼東西要送你,這個……是我的……”
他手腕一抖,手絹便展開來,左下角一隻母雞迎風獨立。
他看了半晌,緩緩道:“笑笑,這是你繡的?”
我支支吾吾道:“呃……嗯……啊……”
笑意在他眼底悠悠盪漾開來,他脣畔微揚,含笑道:“送給我的?”
我捏着衣角說:“不……是我自己用的……你喜歡的話……就拿去吧……”頓了頓,擡起眼偷望着他,“你覺得怎麼樣?喜歡嗎?”
他沉吟片刻道:“很別緻……”
我嘆息道:“說得很委婉……你猜我繡的是什麼?”
他忍着笑道:“你果真要我猜?我怕猜錯了傷了你的心。”
我認輸了……
我指着左下角那團血紅的圖案說:“是鳳鳳。”
“鳳、鳳鳳?”他笑意盈盈,故作詫異,又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鳳鳳啊…”
“是啊是啊。”我比劃給他看,“這是雞頭,這是雞爪……”看到他的笑意又深了幾分,我氣惱道,“你有點想象力好不好!”
他終於忍不住放聲笑出來。
那似乎是我第一次見他這樣,暢懷大笑,讓我瞬間失神。
他忽地俯下身來抱住我,結實有力的臂膀將我緊緊圈在懷裡,頭頸交錯,熾熱的呼吸拂過我的耳後。我的鼻尖撞上他的胸膛,頓時被帶着淡淡溫度的男性氣息包圍,我從未與一個成熟男子如此親近過,幾乎沒有間隙的緊緊擁抱,心跳和呼吸通過骨骼和血液傳遞而來,如擂鼓般的心跳聲讓我頓時亂了心神,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我的……原來是這般感覺……
依稀他輕聲說道:“笑笑,我很喜歡。”聲音輕得彷彿一聲嘆息。
不知道他說的是喜歡那手絹還是喜歡笑笑……只是我在聽到那句話的時候,心跳着實漏了一拍。
我不捨地聞着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的草木香,沁人心脾,卻讓人臉頰發燙。他拍了拍我的後背,終於鬆開手與我拉開距離,我頓時覺得有些失落,右手在空中一抓,卻有種莫名的情愫在心口涌動,讓我既想、卻又不敢抓住他……
“那手絹……”我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聽着自己心跳聲撲通撲通的,“手絹髒了……”
“洗洗就好。”他笑着說,便把手絹收了起來。
他平日裡愛潔,我那齷齪的沾滿鼻涕眼淚的手絹,我那猥瑣得像月事帶一樣鮮紅扭曲的圖案,真的沒關係嗎……
他好似渾不在意,扶着我上馬,我低頭對他說:“你……別讓其他人看到……不然他們會笑話你的。”
他笑得意味深長:“不會。”
又這般模棱兩可地回答我了,也不知道是說不會讓其他人看到還是說不會笑話他。
他回到自己馬上,左手拉着我的繮繩,右手引着自己的戰馬起步,兩匹馬並行着小跑,他目視前方,卻對我說道:“以後沒有善騎的人在你身邊,你不要騎馬。”
“嗯……”
“我不在蜀都,你如果遇到什麼難事,可以找銀劍,也可以找趙拓。”
“好……”
“太后規矩多,總會挑你的毛病,你凡事讓着些,她不敢當真傷你。”
“我知道……”
“陛下那裡,你只和從前一般待他就好,記得千萬要保護好自己。”
“我會的……”
“若受了委屈,暫先忍着,也可寫信給我,交與銀劍,他自有辦法傳於我,一切只等我回來……笑笑,別哭了……”
我別過臉,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總覺得自己太過不爭氣,讓他看了笑話。
“沒哭,是風沙迷了眼……”我哽咽着說。
終究是沒臉說不如你別走了,或者我跟你走吧……
只希望這條路能再長些,這馬能走得再慢些……他能再抱我一次…
…
可惜還是到了盡頭。
劉阿斗已經說完話,士兵們士氣高亢,萬歲之聲震耳欲聾。
趙昀看到聞人非帶着我回來,目露詫異。
“糧草的事解決了嗎?”趙昀問道。
聞人非點了點頭,扶着我從馬上下來,揉了揉我的腦袋說:“回去吧。”
我黯然低下頭,悶聲說:“你們早點回來哦,鳳鳳會想你的。”
他笑了笑,輕道一聲:“好。”
劉阿斗上前來,拉住我的手說:“笑笑,我們回宮了。”
聞人非和趙昀各自上馬,對視一眼,聞人非朝他點了點頭,趙昀一馬當先,策馬遠去,率領三軍北向。
聞人非回頭看了我一眼,目光柔和溫暖,“笑笑,回去。”
“我等你們走了再回去。”我說。
他笑着搖了搖頭,一夾馬腹,低喝一聲,不再留戀地絕塵而去。
直到看不見了身影,我才嘆了口氣,回頭跟劉阿斗說:“我們回去吧。”
劉阿斗也悶悶不樂的樣子,兩人各自低頭,相對無言回宮。
走到半路,我忽地想起母親,便對劉阿斗說:“我想回家看看我娘。”
劉阿斗點頭道:“好啊,我也去。”
我搖頭道:“陛下你還是別去了。”
他憂傷地看着我:“爲什麼?”
“你要是去的話,太后會砍我的腦袋的。”
他無語地看了我半晌,嘆了口氣道:“好吧,我送你到門口。”
也正好是順路。
我從馬車上下來,等他們的馬車遠去了再進家門。
如今沒了我和鳳鳳,也沒有聞人非,她一個人住在這裡大概很寂寞吧。
我想錯了……
我看着庭院裡的麻將桌,四個中年婦女翹着腳在打麻將,瞬間我就石化了。
“誒,那誰啊不是?司馬大姐,你女兒?”
母親回頭看了我一眼,說:“是啊。”
“哎喲不得了,是娘娘呢!”另外三人立刻停下來跟我行禮。
我張了張嘴,擡頭看母親,她喝了口茶,說:“沒那麼多虛禮,這把打完再說。”
我默默地進屋了。
許久之後,她才推門進來,外面三個人已經離開了。
“娘誒……”我扶着牆說,“你變了好多啊……”
“打發時間而已。”她說,“你怎麼回來了?”
“今天跟陛下出城了,回來的時候順路來看看,看你過得那麼滋潤,我也就放心了。”
“嗯。”她端詳了我片刻,道,“你也不錯。”
我清咳兩聲道:“我回來,是有要緊事問你的。”
母親往牀上一坐,說道:“我知道,是爲了洛陽的事吧。”
“嗯……”我忐忑不安地問,“難道我們家,真的跟司馬詔有關?”
母親道:“八百年前也是一家吧。”
“那六十年前呢?”
母親嘆了口氣,“我也不清楚,但你們司馬家,不是歷來都是史官嗎?族譜應該是有記載的,只不過剛好有個親戚在洛陽,怎麼能那麼巧就是司馬詔。”
我摸着心口說:“最好不是,不然咱們就完了。”
“我就讓你別亂想,你以爲太后爲什麼不待見你,還不就是因爲你這個姓氏。司馬司馬……你看,宮裡可一個姓曹的也沒有。”
我插了一句:“有姓孫的,太后就姓孫。”
“那能一樣嗎?人家是太后!”母親道,“雖然你也未必犯什麼錯,但人家看着你就覺得不舒服,你也沒法子不是?這就是命……所以我想啊,你要是真呆不下去,咱們娘倆就去洛陽投奔你叔伯。”
“我要留在蜀都等義父的消息……”我悶聲說。
母親神色複雜,嘆道:“我知道了……這個義父認得真不是時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