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母親房中出來,玉娘在門口等着我,她站在一棵樹下,一片落葉落到了她肩上她也沒有覺察,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着什麼,但看起來,似乎不是什麼開心的事。
“玉娘。”我輕聲喚她。
她像是驚醒了過來,猛地擡起頭,看到我才露出一個笑臉,上前幾步扶住我,像怕我被風吹走了似的。
“玉娘,我看你的神情,似乎不是很開心,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我不解地問她。聞人非認可了她,留她在身邊,她還有什麼事不開心?
玉娘淡淡笑了笑:“兵荒馬亂的,也不知明日生死,想起來又怎麼能開心呢?”
我聞言釋然。
“這些日子……麻煩你照顧……義父了……”我頓了頓,忍着心頭些許不適,說着些違心的話,“也沒怎麼聽到你說起他,我不在這些日子,義父還好吧?”
她睫毛微微一顫,笑着說:“丞相自知照顧自己,我不過做些粗使的活,在他身邊端茶送水,哪裡說得上是照顧呢?他倒是很掛念你的安危,派了不少人出去找你。真是羨慕你,有他這麼關心着你。”
我苦笑着,有時候寧願不要這樣的關心,他只不過當我是義女而已。
經過中庭的時候,我看到姜惟神情有些恍惚地走出聞人非的院子,便開口叫住了他。他轉頭看到是我,神情頓時有些古怪。
自我第一日到蜀軍中,他待我的態度便和以往不大相同,越來越冷漠疏離,我一直想不明白原因,現在終於有了點頭緒,大概是因爲,他那時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吧。畢竟他是聞人非的徒弟,可能有不少機會探聽到這個秘密。
“姜惟,咱們好久沒坐下來聊聊天了。”我指了指院中的亭子說,“不知道你有沒有空,我們說說話吧。”
他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也可。”
玉娘卻道:“可是你還要服藥。”
我討好地說:“玉娘,熬藥還要好一會兒呢,你先回去,我說一會兒話便回房,不會耽誤喝藥的。”
玉娘想了想,便囑咐姜惟道:“那麻煩姜小兄弟一會兒送笑笑回房了,大夫說她身體還沒恢復過來,腳踝上也有傷。”
姜惟淡淡點了點頭,與我相對而坐。
見玉娘遠去了,我纔開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世?”
姜惟臉色微變,隨即釋然:“你也知道了?不錯,在離開蜀都時,我略知了一二。”
“所以之後,你便對我越來越冷漠疏離了,一直想趕我離開蜀營?”我不解地問他,“我以爲,我們之間多少有同窗之誼,認識多年……便是我不再是以前的司馬笑,那又如何呢?”
姜惟笑了,一臉的不以爲然,搖了搖頭。“你到底是天真了,正因爲你這重身份,能引來旁人對你保護,也能引來另一些人對你的追殺。我當司馬笑是朋友,但是丞相是我的恩師,我敬重他愛戴他,不希望任何人影響他甚至傷害到他,這一點我想你也應該明白……”
我心中一震,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我……不是很明白……”
姜惟神情冷漠:“
以前你或許是真的不明白,但現在……你只是不願意去想而已。你這重身份,讓司馬詔想除去你,這和太后想殺你的原因並無二致。丞相大人護着你,是顧全當日司馬昊所託,丞相大人重情義重然諾,不會不管你的死活。但是在太后看來呢?這意味着什麼?老主公去世之時,曾給丞相大人一句話,若小主公扶不起,便讓他取而代之。丞相大人不會這麼做,但是太后不會這麼想。她心中有兩根刺,一根是他,另一根,就是你!”
姜惟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冷冷俯視着我:“你離開蜀都來到軍中時告訴我你是爲了逃離太后的追殺,想和你娘去洛陽投奔親戚,但是丞相大人想派金劍護送你去洛陽與你母親相聚,你卻拒絕了。那時我問過你一個問題。如果丞相不在軍中而在洛陽,你是去洛陽是留在軍中,你毫不猶豫便回答我,去洛陽。你的心意,除了你自己,還有誰不明白?”
我瞳孔一縮,震驚地看着他。
“呵……”姜惟苦笑,“他居然真的讓你留下了,難道不知道會讓太后猜忌嗎?他待你越好,太后便猜忌他越深……你如果真的喜歡他,便徹徹底底,走得一乾二淨吧。”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冬天真的來了。
我在庭中不知道坐了多久,想了許許多多的事。
我過去的十年裡,生活很簡單,很單調,發生的事遠不如這半年來這般多。
那時候我最日復一日地,所做的事就是早早地被母親或者金劍哥哥或者銀劍哥哥甚至是聞人非從被窩裡拎出來,扔到國子監,睡眼迷濛地聽先生們上課,坐在坐前面的是阿斗,因爲他是小主公,所以每回他睡着,捱打的總是眯着眼的我,讓我的慘叫聲來喚醒他。這時姜惟總是一臉嚴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看着我們倆,趙拓的小摺扇掩着嘴,一雙桃花眼笑得特別討人厭。
聞人非也會揍我,只是不疼。他左手握着書卷,右手戒尺輕輕落在我的腦袋上,眼睛甚至沒朝我看上一眼,戒尺就那樣精準地落了下來。雖是輕輕一拍,卻讓我立刻清醒了過來。
一日經過藏書室,偷聽到先生們談話。
聞人非說:“國子監的學生都是皇親貴胄,我知道以司馬笑的身份,來這裡陪主公讀書於理不合,也讓各位大人爲難了。座中子弟,非富即貴,只有司馬笑出身低微,各位先生拿她殺雞儆猴也無可厚非。只是她年輕最幼,加之父親早逝,疏於管教,行爲上惹先生們不快還希望先生們仁慈,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對她過分苛責……”
我靜靜地站在門外,看着庭中落花一朵朵落了下來,在空中散開,化成了星星點點的淡粉色蝶翼。
誰讓你假好心了,我纔不稀罕呆在國子監呢……
心裡雖是這麼想着,但眼眶卻有點發酸。
藏書室裡,先生們紛紛說着“不敢,不敢,丞相大人嚴重了……”
我隱約知道着,他對我,真的極好,極好……
無論父親對他有過什麼囑託,他做的都已經超過太多了。
只是很多事,他都是揹着我做的,當着我的面,他很少
露出溫情的一面,尤其是在宮裡,只有太后斥責我罰我的時候,他纔會出來爲我說情幾句。原先我不明白,爲什麼他一邊照顧着我,另一邊卻又對我不冷不熱,現在我才明白,他是在履行故人所託,也是在避嫌……
姜惟說得對,如今我所做的一切,是讓他爲難了,是我要求得太多了,我以爲喜歡他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卻沒有想過,我已經給他造成了太多的負擔……
肩上忽然一沉,打斷了我的沉思。
溫暖的感覺頓時將我包圍,一雙手幫我係上披風,披風上還帶着他的溫度。
“我剛去找你,玉娘說你在這裡和姜惟聊天,藥已經熬好了,我便出來接你回去。”聞人非的手十指修長,指間帶着薄薄的筆繭,靈巧有力,我來不及細想,便擡起手,握住了他的。
他似乎有些驚訝,但隨即笑道:“怎麼了?冬天到了,出來要多穿幾件衣服,不要在風口坐那麼久,你的手都涼透了。”
可是他的手卻很溫暖,我不捨地緊緊抓住他的手,留戀他掌心的溫度。他有些猶豫,卻還是緩緩地收攏了五指,將我的手圈在他的掌心。
我聽到自己的心臟砰砰地跳着。
真的很希望……很希望……和你在一起……
他沉吟了片刻,低聲問道:“是不是姜惟和你說了什麼?”
我搖了搖頭,微微仰起臉,正對上他盛滿了擔憂的雙眸。“我只是在這裡想事情……好像明白了什麼……”
他有些錯愕,但只是一瞬間劃過眼底,很快便又恢復了那溫煦如三月春風的笑意,這樣的笑容,在我的童年是不常見的。“想明白了什麼?”
“對不起……”我學不來他那樣的笑容,我沒有鏡子,但想必自己此時面上的笑容是勉強而可憐的。“我的喜歡,大概給你添麻煩了……我想,我還是不喜歡你了……”
我們交握着的雙手傳遞來他輕輕的一顫。
我用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勇氣對他說:“你我的身份、立場,是不應該在一起的,無論是義父女,還是……”我頓了頓,說不出那兩個字,“我留在蜀營,終究不太合適。應笑我,他的父親是郭嘉,是曹氏舊部,只有他能夠名正言順地護我。”
“你想去找他?”他的聲音有些低沉,不似平時。
我搖頭否認了。“不,我也不想要他的保護,這天下已經夠亂了,我不想因自己而再起風波。我答應你之前的提議,離開這裡,不再回來。但是,不要讓趙拓帶我離開,我不要將他牽連進來。隨便派兩個士兵送我和母親離開吧,我們會改名易姓,嗯,實在不行便易容吧……”我摸了摸自己的臉,“聽說我和她很像,洛陽老臣們可能會記得。東吳和蜀國的人,恐怕是不知道的。我就去東吳,最南邊的那個臨海小城。”
幸虧,蜀國的人從未見過她,所以這麼多年來我能過安穩的日子。這十年,已經是我偷來的了。
他的手似乎不似初時那麼熱了,不知道是我汲取了他的溫度,還是因爲已經習慣了。
許久之後,我聽到他說:“好,既然你已經決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