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我想象中不同,即便到了軍中,我也很難見聞人非一面。也是了,十萬八萬的人呢,前前後後蔓延了十幾裡都有,他在最前方,我在最後方,哪裡那麼容易見到了,就算是姜惟,一日裡我也最多見上兩次,不過就是中午和晚上駐軍用飯的時候。
五天一晃眼過去,我背上的傷也慢慢開始結疤了,那日午間換過藥後,姜惟來探視。“笑笑,軍中的草藥一般都是治傷不治疤的,聽老軍醫說,你背上的傷雖然不深,但不仔細治療還是會留下疤痕,丞相的意思是,你一個姑娘家留下疤痕總是不好的,前方再有三百里便是一個大鎮,那裡估計有好的傷藥,不如先派兩個士兵送你過去?”
話裡雖是商量的語氣,卻讓我一陣陣心冷。聞人非竟然是迫不及待想趕我走了嗎?千里送熱臉,想不到卻是貼了冷屁股……
我勉強笑道:“傷疤而已,不礙事的,我也不好意思讓士兵護送我,哪有這麼嬌弱了。既然只差三百里了,雖然我們輜重部隊走得慢些,但過兩日也就到了,到時候我一個人過去也行的。”
姜惟欲言又止,眉眼間頗有些掙扎,許久之後又道:“聽軍醫說,你腳踝上的傷勢不見好,好像還有些惡化了?是不是這幾日連夜趕路,車上顛簸,沒有休息好?”
“我也不知道……”我低下頭不敢看他,“我又不是大夫……”
“笑笑啊……”姜惟磨磨蹭蹭了半天,又是什麼話也沒說出來,這點上,倒是越來越像他師父了。
“你師父他……最近還好吧?”
“嗯。”姜惟點了點頭,“之前在連環寨收了一員孟姓猛將,這幾日路上遇到幾股阻攔,都由他出馬斬落,倒不在趙將軍之下,我們這般出師又多了幾分勝算,丞相臉上也多見了幾分笑容。”
我鬆了口氣,“那就好。”
“丞相的意思是出祁山,穩紮穩打,因此這場戰事也不知何時會了結,這兩日前方正攻打一座城池,丞相妙計燒了對方糧草,但縱然如此,只怕沒有幾天還是拿不下來,因此行程也要受阻,不如我還是差人送你就醫吧……”姜惟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別開眼迴避我的目光。
我扯了扯嘴角,雙手抓着席子,食指無意識地摳着,“喂……是義父讓你來說服我的吧。”
“他也是爲你好。”姜惟沒有否認,“你的傷勢遲遲沒有見好,他擔心是軍中醫療條件所限,因此纔想送你去最近的地方就醫。”
“興許過兩天就好了,你看,我現在腳傷還沒好也不大適合顛簸,再過兩天好一點了再上路吧,也不趕這兩天,你說是吧。”我討好地看着他。
司馬笑啊司馬笑,你真是賤到一定程度了,人家趕着你走呢,你就這麼作踐自己非黏着不可……
“既然你這麼說,我也沒辦法了。我軍中事忙,怕也顧不上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若有了什麼閃失,丞相會砍了我的。”姜惟終於服軟了,不過他說的話也太誇張了吧,我哪裡有這麼重要?
我原來倒真的以爲自己對聞人非來說有那麼一丁點一丁點兒的不同,不然他爲什麼收我當義女?爲什麼對我那麼好?不過現在想想,可能他也只是同情我自幼失怙,沒爹疼沒爹照顧,他又可能做了什麼事導致了我爹的死,所以對我纔會有那麼一丁點兒的不同,因爲只是同情和愧疚吧。
“姜惟你真是囉嗦……”我嘟囔了一句,看他無奈地離去,才放鬆下來,垮下肩膀。
我真的要走嗎……可是很不甘心啊,費盡千辛萬苦纔來到他身邊,才見了一面,就要這麼莫名其妙地被趕走……
我很想問問他爲什麼,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所以他不要我了,不喜歡我了?是不是我不應該逃出蜀都?
女人啊,總是喜歡胡思亂想,美化現實和感覺。這些天來我始終不明白聞人非忽然的疏離,但是再一細想,其實這麼多年來,他何曾對任何一個女人,或者說任何一個人特別過?也許是我高估了自己。
我摸了摸手上的鐲子,那上面已帶上了我的體溫,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要我當他義女了,把鐲子收回去怎麼辦?
那我又是個沒爹的孩子了……
前方每天都有戰報傳來,不斷有傷兵運來,軍醫們忙開了,也沒工夫管我了,只吩咐了個小兵每天給我送藥,還要盯着我喝下去,說是丞相吩咐下來的,不敢有違,我也只有乖乖地喝了。
到了夜裡,我一個人窩在小帳篷裡,聽到外面傳來嗚咽的風聲,還有痛苦的呻吟聲,整夜不絕,我這才真正見識到了戰爭的殘酷,比史書上描寫的更加真實,而且鮮血淋漓。相比之下,我自己那點酸楚,好像倒算不上什麼了。
那日姜惟尋我勸話之後又過了兩天,入了夜,等多數人都睡了,我才從牀上爬起來,偷偷摸摸點了燭火,藉着微弱的燭光,小心翼翼地解開腳踝上的紗布。
腳踝處依然腫着一片,這幾天下來絲毫沒有見好。我愣愣看着傷處,想了片刻,還是把紗布放在一邊,然後右腳試探着落地,腳尖碰觸到冰涼的地面,又緩緩踩實了,整個腳掌貼着地面,涼意透了上來,刺得骨頭生疼。
我一咬牙,終於下定決心,把全身重量放在右腳上,頓時,撕裂的劇痛從腳踝處蔓延開來,我彷彿聽到骨頭在咯吱咯吱響,疼得我忍不住大口抽氣,就算每天晚上都這麼幹,我還是不大習慣。
“你在幹什麼!”門口忽然傳來一聲厲喝,我嚇得一個激靈,扭頭看去,還沒看清說話之人的長相,就感覺到一陣風撲面而來,那人來得極快,一下將我打橫抱起
,放在鋪蓋上。
“你就是這麼養傷的?胡鬧!太胡鬧了!”他低下頭輕握着我的腳踝,小心地避開傷處,探查傷勢。
我張了張嘴,聲音卻啞了,不知該如何辯解。
聞人非啊,他怎麼會來了?
他不是在前線忙着嗎……
“我知道你怕苦早已命人監督你喝藥,沒想到你藥都喝了,背上的傷也見好了,腳上的傷不見起色卻是自己在瞎折騰!”聞人非的聲音裡帶上了怒意,這好像是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對我說話,以往我再怎麼亂寫他的秘史,跟他頂嘴,他也不曾用這樣重的語氣跟我說話。
“我只是想下地走走看傷好了多少……”我無力地辯解道。
“只是走走?”聞人非擡起頭來,目光灼灼,想審問犯人一樣緊緊盯着我,“笑笑,說實話,你是不是故意不想養傷,以爲這樣就能留下來?”
我心尖上顫了顫,低下頭,幾乎將腦袋埋到胸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沙啞着聲音說:“怎麼會呢,我又不是不知道,軍中不養米蟲的,我留下來是個包袱是個拖累嘛,就算傷沒好,過兩天我也會走的啊,我真的打算明天就走了的,所以剛剛纔試一下能不能走路嘛,我也不想留下來討人嫌的……”
或許我該仰着臉說話,這樣眼淚就不會那麼容易滴下來了。
溫涼的指尖拭去我眼下的淚,聞人非的掌心輕輕摩挲着我的臉頰,我不敢擡起頭看他的臉色,只聽到嘆息了一聲:“笑笑……我……”只一個“我”字,便再無後話,我又不像他那麼聰明,哪裡能猜得到他心裡的想法?
我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你不要我,不喜歡我了?”
“不……你沒錯,是我的錯。”聞人非苦澀地笑了笑。
我的心越發涼了起來。“你是不是覺得,認我當義女,是個錯誤?我是不是太黏人了,其實我也不想的,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只想見見你……如果你不喜歡,那我改好嗎?你給我點時間就好……”
“笑笑,別說了。”他輕嘆着,把我擁入懷中,雙臂緊緊環過我的肩膀,右手輕輕順着我的後背。“是我不好……”
對,都是他不好……
我父親死得早,我早已經忘記了有人疼愛是什麼感覺,是他讓我迷戀上了他溫暖的懷抱。我喜歡那樣被人寵溺着,被人呵護着,我可以無法無天,可以狐假虎威,可是現在我要求已經沒那麼多了,只要他能讓我遠遠看幾眼就好了,那些溫暖的感覺,我可以自己想象的。
只是害怕久不見他,就像我忘了父親那樣,把他也忘了。
“義父……”我被他抱着,不敢亂動,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溫度,“我已經答應姜惟了,明天就離開,去附近的城鎮把傷治好,等治好了傷就去洛陽找娘。”
聞人非身體一僵,彷彿掙扎了很久,才用盡了力氣說:“既然不想走,那就留下來吧,我督促你好好養傷。”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擡起頭,雙脣不小心擦過他的下巴。“真的嗎?我能留下來嗎?我能看到你嗎?不用每天的,我可以在輜重部隊幫忙,你什麼時候有空過來看看我就可以了!”
聞人非右手手背撫過下顎,眼神微動。“我會常常來看你,但是你必須答應我,這回真的要好好養傷了。”他加重了語氣,嚴肅認真地對我下了命令,我也嚴肅認真地點頭道:“下官必不敢陽奉陰違!”
他無奈地揉了揉我的腦袋:“你終於承認之前是陽奉陰違了嗎?”
我吐了吐舌頭,心虛地低下頭。
我知道自己那點心思,斷然是瞞不過他的。我只是在賭,他對我是不是有那麼一點兒在乎,之前的一切是否只是我一個人的幻想。
可他到底還是來了,沒有比這更甜的良藥了。我告訴自己,他之前幾天一定只是因爲太忙了纔沒有看我,一定只是爲了顧慮我的安全才逼我離開。
聞人非也不再責備我,見紗布落在一邊,便取了過來,細細幫我重新纏上。我低頭看着他俊逸的側臉,心頭暖洋洋的,身上也不覺得冷了。
“義父,你今天晚上怎麼有空過來?”我輕聲問道。
“敵軍守將已經繳械投降了,我今晚才得了空,想到你的傷勢不見起色,便想過來看看。”聞人非不但心細,手也巧,很快地紮好了紗布,卻不會弄疼我。
“那我們算不算贏了?”我欣喜問道。
“只是北伐的開始而已。”聞人非紮好了紗布,便幫我把褲管放下來,又取過被子蓋嚴實了。“晚上睡得踏實嗎?冷不冷?軍中吃住都從簡,我只怕你不習慣。”
“不會,還好的,我都能適應。”只是洗澡比較麻煩,這點我卻是難以啓齒了。軍中都是男人,附近有水源,他們一個營一個營地輪流去露天洗澡,我卻沒辦法,只能自己打點熱水摻了冷水擦洗身體。
也不知道現在身上會不會臭臭的,他會不會嫌棄……
“能適應就好,有需要就跟姜惟說。等攻下下一個要塞,我們大軍就會進駐城鎮,到時候條件也會好一點。”
“義父啊……”我抿了抿脣,有些話很想問他,“這場仗,什麼時候纔算完呢?”
“或許十年,或許二十年。”
“十年二十年……那時候我都當人孃親了……其實我一直不明白,先帝有什麼好,值得你這麼爲他賣命。”我嘟囔道。
聞人非淡淡一笑:“不只是爲他,也有是爲我自己。”
“嗯?”我不解。
“先
帝於我,有知遇之恩,但我輔佐先帝十年,開蜀立國,不只爲報答先帝恩義,也爲實現自己的平生志向。亂世之中,賢達盡出,謀士如雲,我年輕之時氣盛,心中所想,無非是與強者一教高下,逐鹿中原。同門師兄弟各擇其主,而我獨看好先帝,一則,先帝禮賢下士,胸懷天下,有帝王之象,且待我不薄,雖說是我輔佐他,但在先帝身邊,決策多是出自於我,使我軍令能達三軍,這已屬不易。二則,當時北曹東吳勢力已強,手下不乏能人謀士,賈詡郭嘉、周瑜張昭,有這些人在,我雖有計謀,卻未必能聞達於主公,曹孫兩家的主公有將將之才,倨傲自負,也不如先帝能聽我忠言。我與先帝,實則是各取所需,我助他成就大業,他予我實現抱負的戰場。”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聞人非和我說這些話。先帝駕崩後,天下人對他有兩種說辭,一種說他隻手遮天,假意輔佐阿斗,實則有廢劉自立之野心,另一種說他是爲報答先帝知遇之恩,鞠躬盡瘁,良相忠臣。但今日他對我說,不過是各取所需而已。
我其實並不是很在乎他的動機,只覺得他願意同我說真心話,這讓我歡喜得很。
“當年赤壁大敗曹軍,聯姻東吳,逆轉局勢,三分天下,只是第一步,我算盡天下風雲,卻算不到人壽有時,先帝病逝,留下阿斗……”說到阿斗時,他幾不可聞地輕輕嘆了口氣。我低聲說:“你是不是嫌棄阿斗傻?”
聞人非說了一句話,讓我鼻尖一酸,感慨萬千。
他說:“他不是傻,他只是善良。”
聞人非與我並排坐着,緩緩說道:“阿斗不像先帝,他沒有野心,也沒有魄力。如今蜀中猛將已去大半,主公年幼善良,我出征之時難免仍有後顧之憂。主公以爲能偏安一世,但實則非長久之計,司馬氏蠢蠢欲動,欲取曹魏而代之,養精蓄銳這麼多年,若不先下手爲強,他朝連蜀中也難保住……”
“義父啊……”我打斷他,“我說……我只是假設啊,你不要當真。我是假設說,如果我們戰敗了,蜀國亡了,那你要怎麼辦?你有沒有想過……”
我想起歷史上的敗軍之將,有的投降了,加官進爵,卻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戳脊樑過一輩子,有的人戰死,有的人自盡……
“如果有那一日……”聞人非的目光落在了看不到的遠方,片刻後,輕笑了一聲,“就不是我可以選擇要怎樣就怎樣的了。也許荒山孤墳,也許屍骨無存,不過聞人非三個字,到底留在了史書上。”言及此,他轉過頭來含笑望着我,“到時候,就靠你這個小史官幫義父寫個好名聲了。”
我怔怔望着他的笑容,看起來雲淡風輕,卻讓我感覺到了一絲蒼涼。我用力搖了搖頭,說:“不,如果有義父說的那一日,那一日,我一定在你身邊,生前死後,你都不會一個人!”
聞人非脣畔的笑容漸漸斂去,指尖撩起我耳邊一縷碎髮別在耳後,目光落在我的耳尖,低喃道:“爲了一個才認了不久的義父,值得嗎……”
他的語氣不像在問我,彷彿是自己無意識說出的心聲,但我仍是回答了:“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我想這麼做。”
他像是剛回過神來,食指微屈,在我鼻尖上颳了一下,笑着說:“孩子氣,你知道什麼……”不等我反駁,他便把我按倒在牀上,蓋上被子。“好好睡吧,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我有些心慌,抓着他的袖子問:“你真的會再來看我嗎?”
“嗯。”他安撫地拍拍我的手背,“信我。”
我自然是信他的,雖然我也不知道爲什麼。
那天夜裡,我想了很久,關於他說的那個問題。
爲了一個剛認不久的義父,值得嗎?不是值得不值得,而是爲什麼我想這麼做……
恍惚我想起了許多年前,剛到蜀都不久,我正是讀書的年紀,聞人非讓我進國子監陪太子讀書。那時我是恨極他了,雖不知道爲什麼,但母親的態度就是我的態度,母親討厭他,我便也不喜歡他。因此他讓我幹什麼,我就偏不。
我爬到杏花樹上,緊緊抱着樹枝,凶神惡煞地瞪着樹下的他。
他比現在看着年輕許多,眉目如畫,雙手籠在袖中,脣畔似乎噙着抹笑意。
“爲什麼不去國子監?”
我緊緊抿着脣,不回答,不合作。
他溫潤的眸子一轉,很快便明白了我的心思。“你不喜歡我,我也不會管着你,但你爲司馬世家的後人,難道想不學無術,壞你先祖名聲?恐怕你父親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
我死穴上被狠狠戳了一下。丟父親的臉,那是我最不願意做的事。
他看出了我的猶豫,又添了把火:“你不好好讀書,將來又如何贍養你母親?你可是她唯一的依靠。”
他說的話,確實句句有理,讓我找不到反駁之處。我在心裡告訴自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先學好本事,先忍辱負重……
聞人非露出奸計得逞的笑容,身形一晃,便躍到樹上,拎着我的後領把我從樹上扯了下來——真是一點也不溫柔。
我張牙舞爪地扒上他的胸膛。
“我不領你的情!”
“可以。”
“你不能管着我!”
“當然。”
“你離我遠一點!”
“好。”
他手一鬆,我沒掉下去,因爲我還雙手雙腳扒他身上,大眼瞪小眼。
那時的我,是斷然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我想領他的情,讓他管着護着,和他不離不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