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挽難得沒睡好。
她不知道陸西驍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原以爲自上次他讓她滾後,兩人之間的聯繫就到此爲止了,她不會再利用陸西驍,也不會讓他知道自己和郭湘菱的關係。
而現在,陸西驍似乎是……消氣了?
翌日一早,周挽打着哈欠去學校。
上午兩節課後是大課間,周挽被物理老師叫去辦公室,如今馬上就要開始準備全國比賽,物理老師給了她兩套競賽書,另一套給姜彥。
競賽書又厚又沉,沉甸甸地勒在臂彎。
周挽捧着書回教室,正好經過七班教室。
走廊窗邊聚着一羣男生,蔣帆也在其中,朝她打招呼。
周圍有許多同學,周挽到底和他們差距太大,一產生交集就引人注意。
她有些拘謹地回了個笑,算是迴應。
繼續往前走,越過蔣帆,忽然餘光看到他擡起手,大聲喊道:“阿驍!”
周挽腳步一頓,連帶着心跳都加快幾分,沒敢擡頭看他。
一步、一步靠近。
她看到陸西驍的鞋尖,在她正前方。
周挽往側邊走,向前剛邁一步,一隻手拽住她臂彎,將她扯得往後退了步。
周挽擡頭。
陸西驍垂眸看着她,他今天竟穿了校服,藍白色的校服在他身上顯得格外好看,襯得青春又恣意,他挑了挑眉,淡聲問:“沒看到我?”
周挽小聲:“嗯。”
他輕笑:“你當我傻的?”
“……”
身後哎呦哎呦一片起鬨聲。
周挽在衆人的注視中紅臉,無聲地往後掙了掙袖子。
陸西驍鬆開手:“晚上還去那兒?”
“今天不去,我要去醫院找一下治療我奶奶的醫生。”
“哦。”
周挽:“那我先走了。”
陸西驍乾脆側身,讓她過去。
*
放學時天空又下起小雨,周挽坐公交車到人民醫院。
從陳醫生手裡接過報告單,周挽看完後說:“最近奶奶身體不舒服的次數比以前多了很多,可爲什麼這些指標跟之前的還是差不多?”
陳醫生:“奶奶年紀大了,身體抵抗力會慢慢變差,所以那些症狀在她身上就會凸顯的更加明顯,這都是沒辦法的事,只能儘量緩解。”
“那透析也沒辦法嗎?”
陳醫生拍拍她肩膀,溫聲道:“挽挽,我一開始就告訴過你,透析並不能根治,不過——”
他忽然停頓了下。
周挽:“什麼?”
“最近醫院裡有新的腎源,對於奶奶的病來說,根治只有一種方法,就是腎移植。”
頓了頓,陳醫生繼續說,“但是有些事我也要提前跟你說,奶奶年紀大了,這樣的大手術肯定是存在風險的,而且器官移植手術費用很高,這些都是需要你們去好好衡量商量的”
“需要多少錢?”
“至少要準備30萬。”
周挽攥緊書包肩帶。
這麼大額的費用,周挽當然拿不出來。
但她也無法接受看着奶奶的身體一天天消瘦下去,最後燃盡最後一滴燭油。
有任何痊癒的可能,周挽都不會放棄。
奶奶是她最親近的人。
甚至是,她只有這一個親近的人了。
她不能失去奶奶。
她早就失去了太多東西,這是她唯一擁有的了。
如果奶奶也走了,她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那手術錢……”周挽輕聲但堅定地說,“我想想辦法,如果有合適的腎源一定要告訴我。”
陳醫生:“確定要做?不再考慮考慮了?”
“嗯,過幾天我會讓奶奶來再做一次全身檢查,看看她身體機能適不適合做移植手術。”
“行。”
陳醫生看着眼前的女孩,單薄的身軀,卻又滿是韌性,過了會兒,他又叮囑道,“這筆錢不是小數目,最近有些貸款很危險,可千萬別走錯了路。”
周挽笑了笑:“謝謝陳醫生,我不會的,我……先跟我媽打電話問問。”
聽到她這句話,旁邊站着的護士神色微變,似乎是要開口勸阻,但看到陳醫生掃過來的一眼,又重新閉了嘴。
周挽到走廊,撥通了郭湘菱的電話。
“挽挽。”郭湘菱語氣親暱,“找媽媽什麼事?”
周挽靠在牆上,眼瞼垂下,輕呼出一口氣:“奶奶的病,後面可能要做一個手術,醫生……”
話音未落,郭湘菱打斷她:“不是已經每個月成百上千的做透析了,怎麼又要做手術,是你奶奶讓你來跟我要錢的?”
這話周挽聽着很不舒服,皺眉:“當然不是。”
“行了。”郭湘菱妥協般問,“多少錢?”
“三十萬。”
“三十萬!?”郭湘菱尖聲叫嚷道,“那醫生騙錢吶?!”
沒等周挽說什麼,郭湘菱又換了種語氣,苦口婆心的樣子:“挽挽,你以後就會知道賺錢有多不容易了,奶奶年紀那麼大,先不說她能不能支撐的住這樣的手術,說難聽點,就算真治好了,她又可以多活幾年,花這幾十萬塊錢買四五年、六七年壽命,不值當。”
不值當。
所有的東西在郭湘菱眼裡都可以被明碼標價、用錢來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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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三十萬卻換奶奶幾年的壽命,不值當。
用她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去換女兒不那麼艱難的成長,也不值當。
周挽垂下眼,不想和她吵:“我不是要你的錢,我只是想用爸爸之前存着的那些錢給奶奶看病。”
“你爸爸存的錢?”郭湘菱刻薄地笑了聲,“挽挽,你太高估你爸爸了,他只是一個老師,能存多少錢?”
從前郭湘菱就常和周軍吵架。
學校裡有些有錢人家的孩子,長輩溺愛,過年過節都會給老師送個紅包,算作“照顧費”。
周軍每回都原原本本地給人送回去,不知捱了郭湘菱多少罵,說他假清高真窮酸。
周軍雖不能接受她的觀念,但每回笑笑也就過去了。
郭湘菱說:“小時候你的吃喝用度雖然不能說最好,但也是我們力所能及範圍內的最好,花銷不小,後來你爸爸的葬禮,你奶奶的病,還有這些年大大小小的一筆筆的錢,你自己算一算,別說30萬,就連3萬都拿不出來。”
……
周挽沒要到錢。
她靠在醫院雪白的牆壁,吸了吸鼻子,重新回陳醫生辦公室。
剛走到門口,她聽到裡面的聲音,忽的腳步一頓。
“剛纔你幹嘛不讓我勸挽挽。”是護士姐姐的聲音,“你明知道她那個媽不可能給這麼多錢。”
陳醫生:“她自己不走這一遭,你怎麼勸都沒用。”
“可現在不是白叫她傷心一回。”護士姐姐嘆了口氣,“當初周軍對她那麼好,他那瘤一查出來,郭湘菱不就立馬同意放棄治療了嗎?”
“醫院每天那麼多生老病死的,這樣的事你還少見麼。”
“我就是氣不過!她丈夫那麼好的人,女兒又那麼懂事,她怎麼能絕情到這地步!”
立馬同意放棄治療。
立馬同意放棄治療。
立馬同意放棄治療。
……
這幾個字眼不斷在周挽腦海裡碰撞。
她轉動門把手。
護士姐姐看到她,愣了下,又見她鮮紅的眼眶,頓時手足無措:“挽挽……”
“所以,那時候,我爸爸本來可以活下來的。”周挽一字一頓道。
陳醫生快步走到她面前,按住她肩膀:“挽挽,你聽我說,你爸爸那時候已經是晚期,癌細胞擴散,來不及了。”
“那至少,還能多活一段時間。”周挽眼眶紅得像是要滴血,“是嗎?”
這回陳醫生也說不出什麼。
周挽胸腔劇烈起伏,努力剋制哽咽的聲線:“是她殺了我爸爸。”
“挽挽,那時候你還小,是你爸爸不讓我告訴你具體的病情,那個時候你爸爸自己也是決定放棄治療。”
陳醫生聲音溫柔,就像從前爸爸跟她說話時的模樣——
“他說,他的挽挽是個很聰明的小朋友,以後肯定有大出息,會有很寬廣的未來和很深厚的見識,挽挽會替他去這個世界各處走走,替他再好好活一遭。”
“所以,他不想再苟延殘喘,一來不願意讓你看到他因爲化療而憔悴的樣子,再來也是想剩些錢,好讓挽挽往前走的時候可以有錢買車票。”
“他想讓挽挽成爲一個自由自在、沒有煩惱的孩子,可以永遠有大步向前的勇氣,也有重頭再來的底氣。”
好讓挽挽往前走的時候可以有錢買車票。
這是周軍的願望。
卻是現在的周挽從來沒有卻想過的奢願。
她是一隻稚鷹,她可以往前飛,但永遠有一根繩子束縛着她,只要飛遠就會一點一點把她往回拽。
拽得生疼,羽翼剝落,血肉模糊。
*
小巷裡的路燈昏暗,縱橫交錯的電線在頭頂纏繞,黑壓壓的像是整片黑夜都要覆下來。
她明白爸爸的想法。
也能理解他做出放棄治療的決定。
但這一切真相都來得太突然,讓她無法承受。
所有的一切,她最無法原諒的還是郭湘菱。
她無法想象,在爸爸決定放棄治療後,又聽到自己同牀共枕多年、愛護多年的妻子也立馬同意時,他會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至少會有一點點唏噓和委屈吧。
而周挽更清楚一點。
郭湘菱這麼做沒有一絲一毫是因爲她或這個家,全是爲了自己。
所以,就是她殺了爸爸。
周挽的心尖像是被什麼掐住了,溼漉漉地開始往下滴血。
她是個極爲理智的人,但此刻,有什麼情緒似乎在失控,一步步走向更加糟糕的方向。
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恨過郭湘菱。
她甚至很陰暗很惡毒地想——
爲什麼當初,死的不是郭湘菱。
這個念頭出來的那瞬間,周挽自己都嚇了跳。
但也僅此而已,這個念頭沒消失,她只是自嘲地想,她終究還是像郭湘菱多一點,如果是爸爸,一定不會有這種念頭。
她想要讓郭湘菱失去一切。
她想要讓郭湘菱付出代價。
她想要讓郭湘菱痛不欲生。
她甚至可以放棄自己的未來,也要爲父親掙回一口氣。
她這麼想着,低頭往前走,額頭忽然撞到一人胸膛。
擡頭,對上陸西驍帶着笑意卻又慣常淡漠的眼。
他伸出手,指尖在她臉上很輕地碰了下:“站這半天了,又裝看不見我?”
周挽不知道爲什麼,這一刻心間鼻間都涌上一種滔天的委屈,她眼眶迅速溼潤,連帶着呼吸凌亂又脆弱,一滴眼淚砸落在地。
她狼狽地想低下頭,卻在下一刻被陸西驍錮住下巴擡了起來。
他並沒有因爲她突然的眼淚而無措,只是挑了挑眉,淡聲問:“怎麼,誰欺負你了?”
她沒說話,她說不出話,喉嚨被什麼堵住,只能溢出幾聲溼噠噠的哭腔,更多的眼淚落下來,濡溼了他的指尖。
陸西驍俯身,指尖順着她眼睫觸碰,刮蹭下淚珠。
他嘆了口氣,低聲:“怕什麼,老子給你出氣。”
這回,周挽再也剋制不住。
她下巴掌握在陸西驍手中,只能擡着頭,眼淚就這麼大顆大顆地直接砸下去,沾溼了整張臉,就連嗚咽都忍不住,痛哭出聲。
陸西驍見過許多女生哭,但沒見過周挽這樣的。
她是內斂安靜的,卻被滔天的酸澀淹沒。
那是一種近乎崩潰的哭聲,自暴自棄,沒有一點餘地僞飾。
最終,他擡手,環過她後頸捂住她溼漉漉的眼睛,將少女摟進了懷裡。
“周挽。”他嗓音磁沉,貼在她耳畔,“我帶你去玩好不好?”
周挽的眼淚迅速從他指縫逃逸,沾溼他衣服。
過了很久,她一點一點擡起手臂,環住了陸西驍的腰。
她閉了閉眼,收緊手臂,感受到他周身的溫度和氣味。
周挽嗓音破碎,努力說出口,“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她只說:“對不起,陸西驍。”
連鼻息和嗓音都是破碎的。
陸西驍並不明白她在道歉什麼,但見她這模樣也懶得糾纏這點,只是笑了笑說:“是夠對不起的,這衣服你得給我洗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