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實並不像是陸西驍寫出來的東西。
他脾氣不好,對除了周挽以外的人和事很少有耐心,對陌生人更是疏離冷漠,他根本不會願意去向陌生人訴說自己的故事,表露自己的內心。
不願,也不屑。
但他還是那麼做了。
他不在乎外界,唯獨在乎周挽。
同事們也紛紛看到了這一篇文章。
文章中,陸西驍依舊沒有告訴大衆關於周挽的過去,這是她的隱私,也是她的傷痛。
即便他是她的男朋友也無權替她說那些話。
更何況,陸西驍很清楚地明白周挽不願意讓別人知道那些過往,那對她來說更是一個噩夢。
那不是用來解釋澄清的文章,更像是一封溫柔而堅定、擲地有聲的情書。
他用最桀驁最自我的方式給了大衆一個迴應。
是我固執偏執地愛着她,是我偏要讓她和我在一起。
而只要有我在,她就不需要違背內心去受那些憑白的委屈。
而後用最乾脆的方式直接收尾,要茶餘飯後的八卦聽不到,要真相就等最終的判決結果。
這倒是像陸西驍的作風。
“挽挽。”編輯組長問,“那視頻還要發嗎?”
那裡面周挽獨自坐在鏡頭前剖析自己過去的模樣實在是讓人不忍心。
什麼窮生奸計,富長良心,無奈又可憐。
如果是純粹的壞倒還落得個輕鬆自在,偏偏她一面身不由己,一面卻有一個善良靈魂,兩相矛盾,自我折磨。
她只不過是找了份需要偶爾出現在鏡頭前面向大衆的工作,爲什麼就要向大衆交代自己晦澀的過往。
何況以周挽的能力,即便不做主持,任何一個領域她都能做出些成績來。
周挽沒猶豫,輕聲說:“發吧。”
陸西驍是爲了保護她,她也是爲了保護陸西驍。
她不希望有任何人誤解他。
而那些過往,那些一念之差,那些陰暗惡毒,都該由她自己,親手,劃上一個句號。
只有這樣,她才能真正走出來。
坦蕩地走在太陽底下,毫無陰霾。
*
傍晚時分,報社官方發佈了這則視頻,播放量很快就直線攀升。
周挽在昨晚之後就沒有再關注過新聞底下的評論,不知道自從對郭湘菱的募捐渠道開通後就有一部分風向轉變。
後來有些人自稱是認識郭湘菱或是認識周挽的,紛紛出來說出自己知道的實情。
雖然不能確定這些“實情”到底是真是假,但事情發酵到這一步,已經不像是一開始那樣一面倒的抨擊。
視頻和文章發佈後,風向徹底轉變。
[怎麼會有這種母親啊,懷胎十月那麼辛苦怎麼捨得這麼對女兒啊?]
[作爲從小被窮養長大的女生真的太有共鳴了,有時羨慕身邊一些朋友大大咧咧、單純善良,但能做到這樣的無一不是家庭條件優越的,反正被騙了也沒事,有試錯的資本,可以在坎坷中長大,可就是有些人連錯的機會都沒有,稍不留神就回不了頭了。]
[之前看電影裡有一句臺詞說,不是‘有錢卻很善良’,而是‘有錢所以善良’。]
……
周挽還沒來得及去看底下的評論,陸西驍就打電話過來。
周挽起身到外面接起:“喂。”
“怎麼發那個視頻了?”陸西驍輕聲問,“不想說的事情不用說,我都會處理好。”
周挽站在走廊的窗邊,初冬的陽光從窗櫺灑下,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格外舒服。
她不自覺眯起眼,笑了笑:“一開始是不想說,不過現在都說出來了反倒覺得一身輕鬆。”
人就該坦蕩地面對自己,才能坦蕩做人。
那些她不願回想、不願承認的過去,如今面對鏡頭全部沒有陰霾地被展露出來,就像是陽光照入黑濛濛的谷底,連帶着塵埃都被風吹散了。
她終於敢挺直了脊樑去回看自己的過去。
回看那個沒有那麼好的小周挽。
“陸西驍。”頓了頓,她忽然輕聲換了聲他名字。
“嗯?”
“對不起啊,從前我傷害了你。”周挽說,“如果我能再勇敢一點,你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挽挽,我們只談以後。”
“嗯,這是我最後一次對你說對不起。”周挽輕笑,“以後我會對你很好的。”
陽光下,那兩片孤舟終於靠了岸。
……
那件事的後續周挽沒有再去看。
之後的一切都交給陸西驍處理,包括和郭湘菱的對接都是他負責,他也沒允許郭湘菱再有騷擾周挽的機會。
周挽真跟那天說的一樣,和郭湘菱徹底斷了聯繫。
年底的時候,之前的訴訟都有了結果。
周挽沒去問陸西驍具體的情況,陸西驍也沒主動告訴她。
他沉默地將一切事情都處理妥當,給周挽劃出了一方淨土。
隨之而來的是“金話筒”主持大賽的總決賽。
走到總決賽的只剩下最後三人。
這天比賽是現場直播,陸西驍也來了,穿着一身剪裁服帖得體的西服,襯得寬肩窄腰,人高腿長,身材極好。
比賽前,陸西驍到後臺去找周挽。
她正在化妝。
閉着眼任由化妝師給她上妝。
她皮膚本就好,上了妝更是晶瑩剔透、膚如凝脂,一點毛孔都看不到。
穿着收腰的禮服裙,那一處紋身無處遮掩,只不過上鏡不能露紋身,只好暫時用遮瑕遮住,但近距離還是隱約能看到底下的字跡。
陸西驍坐在一邊,視線落在她那處鎖骨上:“緊張麼?”
“還好。”
周挽笑了笑,“本來沒想過能進前三的,什麼名次我都滿意。”
她向來沒什麼功利心。
也因此對這種比賽沒什麼得失心,讀書時也是這樣。
陸西驍也無所謂她拿什麼名次,只說:“比賽結束帶你去吃好吃的。”
這段時間爲了準備這糟心比賽,周挽瘦了多少,抱着都缺了幾兩肉。
一旁化妝師聽着兩人聊天,忍不住感慨道:“你們感情真好。”
雖說不緊張,但周挽做什麼都認真,都會全力以赴,儘可能做到能力範圍內的完美。
比賽開始,她穿着一襲潔白禮服,站在熾熱的聚光燈下,身上都泛起瑩瑩的光。
她拿着話筒,帶着淡淡的笑意,看着臺下黑壓壓的人羣,從容又自信,吐字清晰流暢,不緊不慢。
周挽沒有變,又變了很多。
就像此刻的她,幾乎已經看不到從前的影子了。
陸西驍站在臺下,看着站在聚光燈下的周挽,忽然感慨萬千。
他思緒漸漸放空,腦海中像是倒退的電影一般,畫面一格一格地往後倒。
除夕夜,擁擠的綠皮火車,雪花、稚嫩的吻。
跨年,絢爛的煙花、冰冷的餃子,少女被照亮的側臉。
某個冬夜,那一句包含着千言萬語的“如果我跟你談戀愛,你會開心嗎?”
18歲生日,她說,祝你永遠敢愛敢恨,萬事順遂。
……
到最後,是在那破舊昏暗的遊戲廳。
少女稚嫩柔軟,白皙修長的指尖夾着筆,擡起那雙清凌凌的鹿眼:“周挽,‘會挽雕弓如滿月’的挽。”
過了十年,他們也一起踏過了萬里關山。
那個矛盾、自卑的女孩終於能夠自信地站在聚光燈下,被衆人注視、鼓掌、歡呼。
*
比賽到達尾聲。
公佈最終結果。
到了總決賽,每個人的實力都很強,很多環節都成了能夠被循環播放的“神仙打架”名場面。
最後主持人宣佈比賽結果,周挽拿到亞軍
說來也巧,讀書時就一直是第二,比賽又是第二。
不過她一個非專業生能拿到這個成績,周挽已經很滿足了,也真心欽佩冠軍的實力。
接下來主持人讓三位發表獲獎感言。
第三名是個男生,他結束髮表感言後便輪到周挽。
之前一直忙着比賽內容,倒從來沒想過比完賽後要說些什麼,完全成了臨場發揮。
周挽望着臺下烏泱泱的人羣,以及坐在前排中間正看着她的陸西驍。
她回想這種獲獎感言一般都是說些什麼。
頓了頓,周挽淺笑着開口:“很高興很榮幸能獲得這個獎,這將是我人生中的一座豐碑、一個獎章、一個起點。而此刻我站在這,要感謝我的主編、我的同事,他們都給予我許多幫助和支持,還有,我要感謝——”
她穿過人羣,看向陸西驍。
四目相對。
她忍不住笑意加深:“我要感謝我的男朋友,陸西驍。”
“他曾經說過,如果沒有我,就沒有現在的他。對我來說也是這樣,如果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周挽。”
“謝謝你陪着我,謝謝你願意愛任何時候的我,謝謝你從來沒有放棄過我。”
那個無助懦弱的周挽。
那個籍籍無名的周挽。
那個並不善良的周挽。
謝謝你愛過那樣的周挽。
而我終於能站在聚光燈下,自信溫和,不再爲過去的自己而執拗,不再爲投來的目光而自卑,真正和自己和解。
“我們是朋友,是戀人,是親人,是執手並肩的戰友,謝謝你陪我走過最晦暗無光的歲月,謝謝你陪我成長。”
周遭是嘈雜的尖叫與吶喊。
周挽心中卻格外安靜,周圍的一切都虛化、後退,只剩下眼前的陸西驍。
他眉眼深邃,目光沉靜,像是一片沼澤要拽着她不斷往下陷,心甘情願的。
“成長這一門功課,我曾經寫得艱難又痛苦,也想過乾脆放棄,但現在站在這兒,我想——”
周挽看着他輕輕扯起嘴角,眼睛是亮的,“我想,我終於寫下了讓自己滿意的答案。”
經過之前那場鬧劇,大家都明白知曉周挽的過去。
也格外能理解她此刻說的話。
話音一落,頓時掌聲響起,山呼海嘯般涌來。
她被燈光和掌聲推上高處,周身纏繞着細密的光線,由內而外地迸發出來,光彩奪目,耀眼到極致。
她在這些震動的掌聲中,看到陸西驍也坐在那兒,爲她鼓掌。
爲她這一段成長鼓掌。
他從她成長的參與者變成旁觀者,臉上帶着溫柔又散漫的笑意,發自內心地爲她喝彩。
她心間忽然涌上一種難以言喻的衝動。
多數時候,周挽是冷靜且內斂的,但此刻的衝動卻幾乎要麻痹她所有神經,只按着內心來行動。
她許久沒說話。
就連主持人和燈光師都以爲她的獲獎感言已經結束。
落在她身上的光線暗下。
而就在這時——
“陸西驍。”她忽然開口。
燈光重新點亮。
背景音樂消失,場館內安靜,只剩下那一簇刺眼的光。
周挽看着光之所向,心跳一點一點加快。
“陸西驍。”她又喚了聲。
她看到觀衆席中的陸西驍張了張嘴,說話:“嗯。”
“如果——我跟你求婚。”周挽輕聲說,“你會開心嗎?”
話音剛落,場館內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聲。
什麼都聽不清了。
然而也是這一瞬間,陸西驍彷彿看到了那個16歲時候的周挽。
那時她站在路燈下,頭頂也有光灑下,身上穿着藍白色的校服,風將她的頭髮吹得有些亂。
“要不要談戀愛,跟我。”
“如果我跟你談戀愛,你會開心嗎?”
“大概會吧。”
“好。”
……
畫面又一幀幀往前快進,不斷加速——
她頭頂昏暗的路燈變成熾熱的聚光燈,身上的校服變成漂亮的禮服。
問他,如果我跟你求婚,你會開心嗎?
……
周挽心跳越來越快。
在一片歡呼吶喊聲中只能聽到自己鼓譟的心跳聲。
然後她便看到,陸西驍在錯愕過後,垂眼笑起來。
像是得到了答案,周挽也笑起來。
攥着話筒的手緊了緊,臉頰發燙。
“陸西驍。”
她認真而鄭重,注視着,一字一頓詢問,“你願意娶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