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七十五章

仲春時節,他們去看了櫻花。

那座公園是此城最有名的賞櫻勝地,雖不至於像日本那樣,全國聳動地追趕着“櫻前線”,但櫻花盛開的消息,依然在等待良久的人們耳畔傳開了。

賞櫻的人,稠密如蟻羣。

近日陽光明媚,正是踏春佳期,公園裡,到處都是搶奪位置拍照的情侶,大呼小叫、你推我讓之聲不絕於耳,但是這一切和他們倆沒什麼關係,他們沒帶相機,只是手牽着手,在燦若雲霞的花影裡,從一處慢慢徜徉到另一處,心中充滿了愉悅和安寧。

後來,是秦子澗問程菱薇,要不要拍張照片,她搖了搖頭。

“這兒的不夠好。”

“還不夠好麼?”秦子澗詫異,“這已經是最有名的了。”

程菱薇撇嘴:“櫻花可比桃花差遠啦。”

“我好像沒聽說過什麼地方桃花很出名……”

程菱薇抿嘴一笑:“我可知道有三個地方的桃花最出名。”

“哪三個地方?”

“重蘇玄淵、瓊黎嶽胥、華胤滄晴。”

青州首府重蘇的玄淵、淵州首府瀾薔的嶽胥山、以及京師華胤的滄晴,程菱薇說的這三處,都是“那邊”最知名的桃花勝地。

“說得那麼順溜,其實你一個也沒去過吧?”他故意說。

程菱薇笑道:“沒去過又怎樣?反正我知道,這叫秀才不出門,盡知天下事。”

秦子澗點頭:“既然‘知天下事’,那不才在下就想請教了:這三處賞花之所,各有什麼特色?”

這下子,程菱薇答不上來了,她恨恨道:“……我叔叔沒說”

秦子澗忍不住笑。

“那你說,這三處各有什麼特色?”程菱薇趕緊問他。

“這三處,兩處在南,一處在北。最早開花的地方是青州玄淵,正月底就能看見,接着是淵州,等差不多到四月初,華胤滄晴的桃花纔開。”

“你都去過啊?”程菱薇問。

秦子澗點了點頭。

“那,哪一處的最好?”

“各有不同。”秦子澗說,“最早開的青州玄淵桃花,花瓣色澤猩紅深沉,被稱爲‘血砂’,因爲青州氣溫最暖,這種名爲‘血砂’的桃花,也只在青州生長,往北一點點就養不活了。英宗年間曾有人試圖移栽它去華胤,費了很大的力氣也沒有成功。玄淵其實是一個巨大的深潭,潭水是黑色,即便在夏天都冰寒無比,臨淵兩旁圍着數十株成年‘血砂’……你可以想象一下開花時的情景。”

“猩紅的花瓣落在深黑的潭水上……咿呀,你這麼說,讓我感覺很詭異呀。”程菱薇嘟囔道。

秦子澗點頭道:“一黑一紅搭配在一起,頗有荒涼之感,誰看見了都會覺得恐怖,因爲玄淵在青州,和白氏山莊離得近,普通人看來,跟白家扯上關係的一切物件都顯得不吉利,所以玄淵那一帶也被稱爲‘鬼門’,名氣雖大,雖然很美,人卻少有往那兒去賞花的。”

“呃呃,大好*光的就別講鬼故事了。”程菱薇搓了搓胳膊,“淵州的那一處呢?”

秦子澗笑道:“淵州的就不是鬼故事了,卻變成了志怪筆記:瓊黎的嶽胥其實就是一座山,嶽胥山上遍佈桃樹,開花時節,山就變成花海了,淵州的桃花,花瓣色澤略比青州的血砂淺,沒那麼鬼氣森森的,是很明麗健康的紅色,所以俗稱‘春翳’。”

“哪個翳?”

“就是眼睛生了白內障的那個‘翳’。因爲嶽胥山很高大,桃花一開,遠望那片紅色,像能夠遮蔽天空。”

“那,志怪筆記從何講起?”

“說志怪筆記,是因爲嶽胥的山間有特殊鳥類,善鳴,被稱爲迦陵頻伽……”

“佛教的那個?”

秦子澗點頭:“可是誰也沒見過這種鳥,只能聽見它的鳴聲,有人說它是金黃色,有人說它是翠綠色,也有人說它是緋紅色,還有人說它是白色……”

程菱薇一怔:“這到底是鳥還是變色龍啊?”

秦子澗笑:“我也這麼懷疑。這四種顏色,其實就是山裡四季的顏色嘛,既然說法不一,看來這種鳥很會僞裝自己,能隨着棲息背景改變顏色。迦陵頻伽甚爲少見,只有春季花開之時偶爾出現,因爲它神秘古怪,還有這麼個和佛教有關的名字,所以也有人說,得到了真正的迦陵頻伽,就如見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也就能得其永恆。這幾百年間,說法越來越玄妙,於是想得到它的人,就把價格提到了千金——不管千金萬金,反正到現在,我連根毛都沒見過。”

程菱薇笑道:“那,華胤的呢?”

“說到華胤滄晴的桃花,比前面那兩個就無趣多了。”秦子澗說,“沒有詭異的環境,也沒有奇怪的生物,因爲和那兩處天然勝景不同,滄晴的桃花完全是人工種植的。”

“原來如此。”

“也是英宗年間,由英宗皇帝下令,在華胤西南的滄晴開闢的花苑。當時差不多種了十里,大道兩旁都是桃樹,延綿十里的桃花,顏色是很尋常的粉紅,品種也無可稱道,不過一旦盛開,還是很壯觀的。”

他們絮叨着這些古蹟軼事,從繽紛落英里走過,有一片櫻花沾在程菱薇的黑髮上,秦子澗伸手替她拈了下來。

柔軟的花瓣已經被春風漂得雪白,只在花瓣的邊緣處,殘留一抹蒼紅,那是無論怎樣,都無法漂去的鮮豔痕跡。

回來的下午,車始終在高架橋下面行駛着,昨晚下了很大的雨,但今天太陽卻很好,日光映着地面一汪汪的積水,在頭頂的高架橋底部,反射出奇怪的光紋,活像一張細長的地圖,沿着橋身無限延伸……

途中,有一大羣麻雀從車流頂部飛過去,好像被那複雜閃爍的光路給迷惑住了,它們始終急速低旋在高架橋下,擠成一堆。

可是飛着飛着,其中有兩隻麻雀,似乎不肯再這樣匍匐低巡,它們忽然把翅膀一轉,越過高架橋,衝向了更高的藍天……

秦子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兩隻麻雀,直到它們終於消失在碧青的天空。

他覺得他和程菱薇,就是這兩隻妄圖衝破羅網的麻雀。

這半個月來,程菱薇能夠感覺到秦子澗的明顯變化。

如果說之前他冰冷得像祭壇上的雕塑,那麼到如今,這男人已經從神龕裡走下來了,他有了溫度,雖然仍稱不上熱情,但對過去的秦子澗而言,這已經是長足的進步了。

因爲他停止鑽研辟邪功了。

毫無疑問,秦子澗並不是輕率做出這個決定的,日復一日,他漸漸察覺到,自己再和程菱薇這麼親密下去,就算每日勤奮努力、拿出20個小時來練功那也是白搭,因爲倆人每一次纏綿繾綣、他每一個心跳耳熱的起意動念,都和辟邪功的習練效果相反,甚至逐步消解了已有的功力,他要想繼續前進,只有一個辦法:與程菱薇分手。

“到目前爲止,我也沒有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甚至可以說還遠得很,辟邪功一共有七階,我才練到第三階。但是我練的這十年,已經相當於名門弟子三十年苦功了,所以很難想象,再練十年會有什麼結果。”他對程菱薇說,“也許那是個非常驚人的高度,能夠真正做到天下無敵——可我還是想到此爲止。”

“那就停在第三階好了。”程菱薇說,“畢竟你不是全然停止習武,對吧?”

他笑了笑,垂下頭去,然而旋即又擡起臉來,“也許能。但我不知道這麼做會有什麼後果,畢竟現在已經出現退步了,我每天的習練只是在做微弱的抵抗。”

“再退步下去,會怎樣?”程菱薇有些擔心地問他。

“不知道,可能,會變成醜八怪吧。”

程菱薇嚇了一跳:“啊?是你瞎猜的吧”

“真的。功力一直在重組身體各部分機能,中途強行停止,會導致紊亂……”

他說完,看着程菱薇:“就算如此,我也知足了。”

“嗯,不練就不練。”程菱薇低聲說,她把臉頰貼着秦子澗,嘴脣對着他的嘴脣,“放心,只要咱倆在一塊兒,總能想出辦法來,老天爺也拿咱沒轍”

秦子澗還記得她的回答,一字一句,像銀刀銘刻在自己的耳膜上,程菱薇的回答聽起來簡直像個幼稚的玩笑,可他知道程菱薇沒開玩笑,她就是有那樣的勇氣。

“睡一會兒吧。到站了我叫你。”秦子澗低聲說。

“好啊。”

然後,她輕輕把頭擱在他肩上,閉上眼睛,她的手仍舊握着他的手。

他們到哪兒都手牽着手。

春季將盡的某個時候,太陽會變得躲躲藏藏,前一時還是陽光普照,後一刻它就不知躲到哪朵雲後頭去了。所以那時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一旦陰下來,天空就會像剛抹上了石灰的牆,溼漉漉的蒼白,內裡隱約泛起淺淺的灰。

這個下午,就是這樣一個適合慵懶的春陰天氣,倆人躺在牀上,程菱薇蜷縮在秦子澗的懷裡,窗外,飄着絲絲細雨,原本黯淡的天色,卻漸漸亮起來,微風輕輕搖曳着繡了美麗素花邊的純白長窗簾,雨中微光透過窗簾的縫隙鑽進來,世界安寧得像進入了被人遺忘的假期。在這安靜的午後,他們出神地望着窗外,朦朧細雨中,不遠處是凝了一樹的碧煙……

“我這輩子也沒這麼高興過。”程菱薇小聲說,“咱們要是早點認識就好了,你和我,都不會受那麼多苦。”

聽了她說這話,秦子澗覺得,有平靜而溫柔的悲哀襲上自己的胸口。

“我說,你打算一直留在這邊麼?”程菱薇輕聲說。

秦子澗扭頭看看她:“怎麼了?”

“我是想,你一直在這邊陪着我這麼閒散,也不太好吧。”

“……”

“王爺還在楚州吧?”程菱薇看着他,“你一點都不擔心他麼?咱們該回去看看。”

程菱薇這話,說得秦子澗十分驚訝,他承認,他心裡確有這樣的想法:元晟他們還在楚州作戰,可他卻陪着程菱薇在這邊成日風花雪月,這讓秦子澗內心實有不安。但他沒法和程菱薇說,他不知道怎麼開口。

然而現在程菱薇卻主動提出要回去,秦子澗反而覺得,是自己連累得她回去那邊。

“可你回去,不是對你有危險麼?”

“暫時回去看看,應該沒關係。”程菱薇說,“其實……我有點想回浚州。”

原來如此,秦子澗想。

“咱們回去一趟,去楚州見王爺,去青州見見白遷,再偷偷回浚州看看萬花塢……我們偷偷的,不讓我爹孃發覺。”她說,“這些看完了,我就回來,你就去楚州協助王爺,得了空,你再回這邊來看我。這不是很好麼?”

秦子澗心中感慨,他說:“你真的不怕?”

“沒關係,那邊不是還有白遷在麼?”程菱薇笑道,“有事兒就去找他。我也算是他的病人,我要是出事兒了,他能不管?他要是膽敢不管,你就滿世界給他貼大字報,告訴大家,毒藥神白遷其實是個不負責任的蒙古大夫”

秦子澗苦笑起來。

“而且我早就想好了,等過去以後,咱們先成親,這事兒得讓王爺知道。”程菱薇握住他的手,繼續說,“那邊的人不是最講求名分的?你把我給娶過門,咱們就算去白氏山莊,白吉那個變態也不敢再打我的主意。”

秦子澗聽見自己的心臟,很大聲地跳了一下,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話題,他甚至懷疑,血管裡液體劇烈的流動,已經驚動了左鄰右舍。

“你真的肯嫁給我?”他的聲音有些異樣。

程菱薇微笑起來:“其實我早嫁給你了,不過是補上一個儀式——咱們得叫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

秦子澗幾乎無法出聲,卻只覺得自己的那顆早已蒼老的心,又是悲哀,又是快活。

程菱薇溫柔地抱住他,她把下巴貼在他的黑髮上,輕輕撫摸着他的背:“而且我要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哼哼,往後你去了楚州,我也好和人家吹牛:我家那口子,如今可是在楚州打仗,皇帝都奈何不得他呢”

秦子澗想笑,但是喉嚨卻酸楚難當。

“當年那個美美帥帥、名震京師的小秦相公,現在做了我的丈夫,這可是那個被三朝元老楊廷意贊爲‘奇男子’的小秦相公,那個匿名考進一甲、要不是被宰相發覺,差點就被聖上點了探花的小秦相公哎喲,真不得了,我睡着了都要歡喜得醒過來啊。”

這久違的稱呼,甫一進入秦子澗的耳朵,讓他覺得既陌生又熟悉,過往的種種一切,此時如滔天洪水,衝破了塵封多年的閘門,洶涌而至。

他的眼眶轟然一熱,淚水奪眶而出。

沒人記得他,沒有人還記得當年的小秦相公,逝去的早已逝去,活着的,也不復當年了,甚至連他自己都不肯再回頭看,權當從前那個自己屍骨盡毀、不復存在。

但是現在,竟然有個人記得他的過去,而且仍舊牢牢抓着那一切,甚至比他自己還要堅定。

原來那個自己沒有死去,他依然活着,在面前這女子的心中。

好像完全瞭解他爲什麼落淚,程菱薇沒有問,也沒再多說什麼,她只是抱緊他,任憑他溫熱的眼淚,濡溼自己胸前薄薄的春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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