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走了疲倦的崔景明,宗恪回到病牀前,阮沅還沒醒,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白煞煞的嚇人,她的兩隻手,全都裹着厚厚白布,依稀能看見底下滲出絲絲血跡。
看她這樣,宗恪心中暗自懊惱,阮沅成日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那是因爲她缺心眼,可是宗恪自己不是缺心眼的人,怎麼每天被她這麼咋呼,就真錯以爲她刀槍不入了呢?
這時泉子進來,低聲道:“陛下,奴婢把青菡找來了,這段時間就讓她來照顧阮尚儀。”
宗恪點了點頭:“也好。崔景明留下藥了?”
“留下了,也吩咐了奴婢,隔一天更換一次。”泉子說,“因爲刀刃上不太乾淨,清理傷口時,阮尚儀疼得哭天喊地,崔太醫不得已,給用了點麻藥,所以這才安穩睡過去了。”
宗恪默默看着沉睡的阮沅,半晌,才咬牙道:“真想罵她一頓這麼魯莽的事情她都做得出來”
泉子微笑嘆息:“阮尚儀膽子是比常人更大一些。”
“我看她是心眼比常人缺一塊”宗恪怒道,“有哪個傻子會拿手去接人家的劍鋒?”
泉子只笑,卻不再說什麼。
宗恪站起身,對泉子說:“我先去歇會兒,下午讓你師父來見我。”
兩天一夜沒睡,又兼一路狂奔,宗恪的精力有些不濟,他將阮沅交給青菡和跟來的沉櫻,自己回了暖閣。
這一覺,一直睡到夕陽西下。宗恪起身來,洗了洗臉,又喝了半盞茶,泉子這才說,凌鐵已經等在外頭了。
“叫你師父進來吧。”宗恪說。
不多時,凌鐵進到屋裡來。
宗恪一見他,便放下茶盞,開門見山道:“晉王世子那邊,我已經查明瞭,他帶了兩千鵠邪降丁。”
一聽這話,凌鐵那張佈滿疤痕的臉,也顯出驚愕的神色:“那麼多?”
宗恪點了點頭:“這小子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啊。”
“聽說,他昨晚也派了刺客刺殺陛下?”
“估計他並不知道是我。”宗恪說,“不然不會只派那麼幾個上場。”
“那他可懊悔了。”
“可不是。”宗恪微微一笑,“還有,我碰巧知道了一件蹊蹺事情。”
“陛下指的是?”
“昨天在巖鬆口,我和一個鵠邪王族交了手,他身上的功夫是浚州程家的。”
凌鐵呆了半天,才喃喃道:“原來,事情已經變得這麼亂了麼?”
“嗯,簡直是從何說起。我再沒想到,程家竟然和鵠邪人扯到一塊兒了。”
凌鐵想了想,道:“萬花塢那邊,一心要對付白家,恐怕只要有利的工具,都要拿過來用一用。”
“我以爲鵠邪人會和慕家勾結,那纔是順理成章的事兒,萬沒料到居然弄錯了。”宗恪又問,“凌鐵,最近酈嶽有沒有消息來?”
“前兩天來了封密信,說晉王情況毫無起色,恐怕不能復原了。”
“嗯。酈嶽嘛,老爹是指望不上了,沒有世襲封號,兄弟間又各懷鬼胎,他再不搏命一把,往後的日子可就慘了。”
凌鐵道:“此次晉王世子進京,真是殷勤得過分了。”
“他老爹雖然半身偏癱,總歸保着性命呢,西北軍到現在也不是他的囊中物,所以現在要緊的是確定他的世子位置。上一年,他不是和他爹小小的吵了一架麼?”
宗恪說着,微笑起來,凌鐵的嘴角也爬上一點笑紋。
“小小的吵了一架”,是諷刺,實際上,是大大的吵了一架。酈宸身邊美姬頗多,其中一個似乎有意世子,倆人產生了曖昧,去年,此事不知怎麼鬧出來了,老頭子勃然大怒,打算上報奏請改立世子,就是因爲這一怒才中的風。也可以說晉王那根破裂的腦血管救了酈岷,若不是因爲中風,此刻晉王世子,很可能就不是酈岷了。當然,其中挑撥離間的,正是酈岷的弟弟酈嶽。
本來吵架是晉王家事,外人無從得知,但是這些,終究瞞不過宗恪的耳目。
“老傢伙動了怒,酈岷也心慌了,明白自己不是穩坐泰山。他這次進京,只一味想取得太后支持,他既然把不定自己的爹,就想來把定太后,等得到了太后的絕對支持,那個中風的爹再怎麼生氣,也無計可施了。”宗恪說到這兒,皺了一下眉頭,“酈岷雖然是個蠢貨,其實,我也不看好酈嶽,此人心狠手辣,並非善類。”
聽到宗恪這話,凌鐵那張醜陋的臉上,卻露出一絲諷刺的笑:“陛下,酈嶽若真是善類,那也就不能爲我們所用了。”
宗恪搖搖頭:“暫時只能如此。看來眼下完全剷除酈氏一門,還不是時候。”
“是。若貿然動手,只恐西北軍會大亂,到時反而讓鵠邪王有了可乘之機。”
宗恪凝神想了半晌,才道:“凌鐵,你確定酈嶽能乖乖走完這盤棋?”
“陛下,酈嶽不是傻子。酈岷、酈嶽兄弟不合已經很多年了,其中恩怨頗深,酈岷有太后撐腰,太后對酈嶽也一直不那麼看重,等到老王爺一嚥氣,酈嶽就無路可走了。眼下他能選擇投靠的,只有陛下一人而已。”
宗恪點了點頭:“那好吧,就讓酈家後院起火吧。凌鐵,你得多加小心,要是真如我們所料,有慕家的人蔘與其中,事情就不那麼好辦了。”
“是。”凌鐵又道,“這一趟,老奴會探究清楚的。”
“哦,還有。”宗恪想起來,“你一走,宮裡這個,怎麼辦?”
“陛下不用擔心,老奴已吩咐泉子,讓他到時妥善處理。”
“你沒覺得失望?”宗恪突然問,“這麼多年了……”
“師徒緣分已盡,沒什麼可失望的。”凌鐵淡淡地說,“這十年裡,四個留下三個,已經是不錯的收穫了。”
宗恪苦笑,只好道:“好吧,你先去吧。”
看着凌鐵退出去,宗恪靠在椅子裡,不由想,這還真像是凌鐵說的話。
在這個宮裡,情感就應該寄託得少一些,希望就應該抱得小一點,真性情就應該埋得深一些,只有這樣,等看見陰謀暴露時,人才不會覺得多受打擊。
四下安靜起來,門開着,宗恪能看見遠處一棵巨大的山毛櫸,茂密彎曲的樹杈,曲折勾勒着深藍天空,天氣漸暖,樹上那無數新綠嫩芽,在傍晚金色的春風裡,發出沙沙輕響。
這將註定是個充滿死亡和權謀的春天了,想及此,宗恪突然覺得煩悶,他站起身,打算去看看阮沅,那個傻丫頭總能把他從這些討厭的東西里隔離開來。
宗恪來到暫時安置阮沅的地方,阮沅已經醒了,正在牀上扳來扳去,她用胳膊肘撐着牀,兩隻裹着厚厚白布的手在半空亂晃。
“疼……”她舉着手,哭着說,好像那樣子多說兩次疼,就能把疼痛說跑。
宗恪想了想,最終叫青菡她們先退下,等人都走了,他坐在牀沿上,索性把阮沅抱在懷裡,讓阮沅緊緊貼着自己,像安慰小孩兒一樣,拍着她的頭。
這種大膽的舉動,讓宗恪自己都暗自吃驚他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對誰都沒有。他也知道,自己這麼做很出格,就算把服侍的宮人都屏退了,終究也是不好的。但宗恪忍不住。他就想這麼做,他不想再高高在上,胡亂給些無效的安慰了。
有些事,只要跨越出第一步,你就只好眼睜睜看着自己走下去,再別想回頭。
“疼是沒辦法的。”他努力安慰道,“傷口沒法立即痊癒,這兩天你要忍一忍。”
“我不要沒辦法……”
阮沅張着手臂,靠在宗恪懷裡,像小孩兒一樣邊說邊哭,哭得悽慘無比。
宗恪知道這種時候語言已經沒效果了,只得緊緊抱着她,由她哭。阮沅哭了好一陣,終於哭累了,最後只剩下抽泣。
“我的手很疼……”她抽抽搭搭地說。
“嗯,我知道,很疼。”宗恪趁着她總算老實了,趕緊抓過毛巾,給她擦臉上的鼻涕眼淚。
“騙人你纔不知道”阮沅又氣又苦,恨不得捶牀,“你又沒傷”
“好吧,我不知道。”宗恪只好老老實實地說。
“宗恪,我的手這麼疼,疼得受不了了,怎麼辦啊?”她帶着哭腔問。
宗恪答不上來,疼能怎麼辦呢?又不能總是用麻藥。
“那你想怎麼辦?”他問。
“傷的地方,你給親一親。”
宗恪哭笑不得:“你這手全包着呢你叫我親紗布啊?”
“有沒包着的部分啊”阮沅哭道,“我都這麼疼了你還不讓步……”
宗恪沒辦法,只得拖起她的手,把嘴脣按在紗布邊緣的皮膚上。
“好了,這樣就不疼了吧?”他親了親,然後像寬慰小孩兒似的摸摸阮沅包着的手,“會好的,會好的。”
“宗恪,我很喜歡你。”眼巴巴看着他,阮沅又小聲說。
宗恪苦笑:“可不是?疼得哭爹喊娘都還不忘記告白。”
“可你不肯說你喜歡我……”她哽咽了一下,撅起嘴,“就算什麼都肯做,你還是不肯說。”
宗恪心裡咯噔一下
“小新呢?它回來沒?”阮沅又問。
“回來了。”宗恪趕緊說,“那個膽小鬼還能去哪兒?乖乖跟着我那匹馬跑回宮裡來了。”
“那就好。”
阮沅沉默下來,額角碎頭髮垂落,遮住臉龐,她的眼圈有點發紅。
宗恪忽然覺得一陣強烈愧疚,就好像剛剛他欺騙了她。
“阮沅……”
“沒關係。”她輕聲說,“不想說,就算了,我不逼着你說。”
宗恪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麼,只好扶着她,讓她慢慢躺下來。
他取來剛纔青菡洗好的溼毛巾,給阮沅仔細擦乾淨臉,又將她額角鬢間的亂髮,一一拂弄整齊。
“你這樣,不好。”阮沅突然輕聲說,“乾脆點,別拖拖拉拉的。”
宗恪的手指,陡然停住了。
他收回手。
“……對不起。”他吐出乾澀的三個字。
阮沅把臉扭到一邊,眼眶裡滿含的清澈淚水,終於涌了出來。
宗恪放下毛巾,悄然退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