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夏注意力完全系在越走越近的邱旭一上,表情調控有些失常,讓李雅一眼注意到了他的異常。
李雅看了自己手裡的申請表一眼,發現邱旭一就要走到桌子前面,於是便快速地將表格翻了一個面,把空白的背面翻到了上面。她撐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來,向前跨了一步伸手接下邱旭一的卷子,擋在了成夏面前,問道:“有哪裡不懂嗎?”
邱旭一粗神經地完全沒有不對的感覺,只是提了提鏡框對老師指了題目說:“這一題,我不懂它……”
成夏沒能再清晰地聽清他後面的話,因爲他現在好像有點緊張過頭了。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臟嘭嘭嘭地在胸腔裡跳動,嗓子眼連着的血管跟着那股跳動的旋律微顫着。
他有些適應不過來自己這麼大的反應,讓人看到申請表好像不是那麼難以令人忍受的事吧?先別說之後還要被貼上通知欄了,就說這麼點不過是和麪子有關的問題,只是很小很小的小事罷了……然而腦子裡這些條條框框的理由再多,也沒辦法壓過剛剛暴動的心跳,身體的反應如實地告訴他:你還是很在乎的。
是啊,一個很在乎面子的窮鬼。
成夏垂下眼簾看着自己被蓋在桌上的申請表。
李雅講完一題,成夏已經把自己表情收拾好了,完全沒有異常地看着邱旭一拿着卷子出了辦公室,李老師轉身又做回位置上。
李雅看着申請表,跟成夏詳細地說了關於貧困生補助申請的一些相關事項,全部說完以後,她喝了口水,小心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話,用着和剛纔沒什麼改變的表情說:“要是學習上或者生活上有什麼事可以跟老師說,我是你們班主任,不止是課任老師……”
李老師語調輕緩,帶着她特有的平板,她的黑框眼睛後面一雙眼睛認真地看着面前的孩子。
成夏點了點頭,輕聲說道:“謝謝老師,老師再見。”
他走出辦公室,轉身摸着走廊的牆往樓梯去,餘光看到李老師穿着深色衣服低下頭在課桌上寫着些什麼,梳的整整齊齊的頭髮像個黑色的小包子在橙光的晚霞裡輕輕搖晃着,好像從前傍晚他在書房的小牀上拼裝小玩具等着媽媽忙完去做飯時,看到的媽媽側對着窗戶敲着電腦的畫面,一時被霞光晃花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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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放學,由於做班級衛生比平常遲了一段時間的時漵很不幸地撞上了下班高峰,車道上蔓延到天際的長龍一點一點地緩緩前進,搖搖晃晃地實在很催人睡。
他眼皮耷拉了一會,撐不住了就乾脆睡了一覺,然而迷糊的睡意在下車進家門的時候都被震醒了。
“……媽?”時漵抓着書包帶子,驚訝地喊道。
不是說這周都沒法回來嗎?
徐子雅握着手機用手指摩挲着屏幕,眼神有些放空地望着客廳對面的電視屏,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時漵的“媽”像是讓她驚醒了。她轉頭,捲曲的黑髮貼在妝容精緻全副武裝的臉上,對時漵笑了一下,說:“今晚你爸也回來了,不過要等會回來,我們先吃。”
說完,她壓着沙發扶手站了起來,淺色的裙襬在毛絨地攤上輕蹭着,繞過時漵往已經準備好一整桌晚餐的餐桌去了。
時漵一臉莫名,連爸也回來了?有什麼大事嗎?
徐子雅接着心不在焉地吃着飯,時漵不明所以地跟着吃,結果飯還沒吃一半,突然打進來了個電話。
父親母親大多時候都在外邊忙着自己的工作,家裡的座機就像個擺設,這次響的也當然是徐子雅的手機。她很快放下碗筷,看見屏幕上顯示的名字輕呼了一口氣,將屏幕劃開接起了電話。
“喂。”她只稍停了一下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問,“……是他嗎?”
電話那頭的時君昊站在醫院的一間病房門口,裡面的病牀上王昊正躺着心不在焉地搓弄着被單,眼皮幾番擡起又落下,朝着門口那張望。
時君昊遠遠看見一個穿着校服的男孩慢悠悠地從拐角樓梯走出來,輕微的視力不良讓他無法將男孩的臉看得很清晰,只能模糊地覺出他的大概輪廓。
時君昊覺得可能是心理作用,他遠遠看着便感覺男孩的身形與當年那個尚年少天真的女孩子漸漸重疊,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步伐緩緩地向着他們走來。
男孩走近,時君昊已經能輕易地捕捉到他的容貌,這才覺得剛剛也許並不是心理作用,不僅只是臉的輪廓,他就連五官都或多或少地與當年的成以柔神似,未長成的少年面部線條還很柔和,一眼望去更是讓人有了成以柔還在世的錯覺。
“沒有錯。”甚至無需再做多餘的鑑定,時君昊就能確定了,“他是以柔的兒子。”
成夏回到醫院,卻在病房門口撞上一個穿着正裝的男人,看起來很像是剛剛從辦公室裡出來就匆匆趕來的,原本穿得服服帖帖一絲不苟的衣服上染上了來不及撫平的褶皺。
是哪個病人的家屬吧。成夏漫無邊際地想着,隨意瞥了一眼也沒在意,繞過他進了病房,然後發現原本還有另一個病人的病房只剩下了王昊一個,連偶爾會來的護士小姐也不見了蹤影,還有一個穿正裝的男人站在王昊的病牀旁邊,看起來像是來找王昊的,而王昊正擡着頭,用一種……他看不懂的眼神看着自己。
王昊囁嚅着想說什麼卻半天沒說出口,最後只是咳了一下,成夏感覺背後有人在走近,不由轉身,正對上了他一開始認爲是病人家屬的人。
剛剛只是隨意掃過的男人直直撞進了視線,他大概三十多了,像是王昊的同齡人,卻完全沒有王昊身上那種沉沉的被生活麻木的氣息,就像現在經常有人開玩笑的“男人三十一枝花”,面前這個男人很顯然正在自己最好的年齡,精神炯炯又沉穩泰然。
“成夏……”那個男人頓了一下,問:“你就是成夏吧。”
沒等成夏迴應,他就自我介紹道:“你好,我姓時,時間的時。”
時君昊看着成夏,目光柔和:“我是你媽媽的朋友。”
成夏心裡油然生出一種奇怪的,像是鳧水時腳踏不着底的心慌感,他避開了時君昊的眼神,說道:“你好,我叫……”
正說着,他想到面前這個姓時的男人已經知道自己的名字,於是改口,乾巴巴地說:“你好,時先生。”
“不用這麼客氣,你叫我伯父就行。”時君昊說。
成夏抿了一下嘴,沒有說話,而是把眼神往王昊身上挪。
他搞不清這是什麼情況,媽媽已經去世好多年了,她的朋友突然出現又是爲什麼?要幹什麼?
時君昊看出了成夏的不自在,見他正看着王昊,準備讓和他比較熟悉的王昊先跟他解釋一下現在的情況。
時君昊說道:“我們先出去,成夏你先跟你爸爸談談吧。”
成夏看着時君昊和助理先生走出了病房,默默地把目光投注到王昊的身上。
王昊看着時君昊離開後,成夏的眼神就釘在自己身上,好像又想起曾經很多次跟這個倒黴兒子吵架的場景,頓時話不經大腦往外倒:“你以後跟他走。”
成夏愣着:“啥?”
王昊說:“等會你跟他走,以後他當你爹,會養你長大。”
成夏被王昊劈頭蓋臉的一句“你跟他走”弄得整個人懵了,明明自己前一秒還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日復一日地過着自己的小日子,按着自己平時的生活路線慢慢地走着,下一秒就被拉到了一個陌生人面前,憑空被安了一個……爹?
這簡直荒謬得像是白日做夢!
成夏幾番張口,想問很多東西,最終只擠出一句:“你什麼意思?”
王昊像是被成夏這句話激起了平時和他互懟的熱情,擡高了自己的音調,不耐煩道:“就是那個意思!以後他就當你爸,我不養你了,你跟他走就行。”
成夏第一個想要張嘴反駁就是——誰養誰啊,我養你纔對吧。
然後便是一連串的問題並排着往前衝,他想問,他是誰?你怎麼找他的?你要送我走是嗎?誰給你權利這麼做?你根本沒有把我給別人的資格!你有告訴我一聲嗎?!
然而可能是想說的話太多,一時全都堵在了喉嚨口,竟連一個字符都沒法吐出來。
成夏深深喘了口氣,他想壓着自己的嗓門不想讓自己在人前露出難看的一面,可又想放聲衝王昊大吼,最終只能發出尖細的變了調的低嗓,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啞:“你讓我去哪兒?!你問過我嗎!”
王昊對成夏說完那一大串的話後,就把頭轉過,不再理會成夏,自然也不會迴應成夏的話。
他大聲喊着,話不是對成夏,而是對着完全沒有隔音效果的病房門外的另外兩個人:“別拖了!他就是成以柔的兒子,我沒騙你們!把他帶走,別忘了給我錢!”
說完他艱難地撐着病牀兩邊的扶手把自己的姿勢從半躺慢慢地換成平躺,蓋上被子閉着眼,不再去看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