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四旬的王夫人自然比不上那些姨娘丫頭的年輕貌美,由於連着生了兩個孩子,比起當初的保養得宜,如今的她不但有些發福,就連臉上也不如往日白淨細緻。因此,這會兒被張輔目不轉睛地盯着瞧,她頓時覺得心裡有些不自在。
“老爺這麼看着我幹什麼?”
“人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我如今纔算是真正明白。”雖然張輔正當壯年根本算不上老,但多年征戰自是落下了不少隱疾。只不過,相隔兩年再次歸來,看見自己膝下的一雙兒女,他仍是對妻子生出了深深的感激,“夫人,辛苦你了。”
王夫人這才醒悟到丈夫不是在看自己臉上多出來的那些細紋,儘管是年紀一大把,她仍是免不了臉『色』一紅,心裡卻是燙貼得很。見碧落用丹漆橫紋茶盤捧了一個瓷盅過來,她連忙站起身親自將那個瓷盅擺在了張輔旁邊的梅花几上。
“馮大夫之前爲雍兒調養身體的時候,我就和他提過你的風溼老『毛』病。他那時就說,用核桃仁、松子、栗子、大棗還有黑豆紅豆好些豆類熬出粥來,卻是比吃『藥』強。還有桑椹酒,每日飲上一盞也有效用。雖說不能斷根,總比你一日日發作的時候好。話說回來,這北方的天氣比南方乾燥得多,興許能少發一些,也能讓你少些苦楚。”
“夫人還真是費心了,其實都是老『毛』病,我哪裡有那麼金貴?”
張輔打開那個瓷盅,見裡頭盡是些乾果豆類,清香撲鼻,倒是有了些胃口。須知他在宣府練兵,即便並沒有人敢委屈了他這個國公,但他不可能隨身帶廚子,更不願意做出挑剔飲食之類的事情,因此自然是不如家裡的講究。他胃口原本就大,滿滿一瓷盅的豆粥很快就吃了個乾乾淨淨,接過絹帕隨手一抹嘴,他不禁笑了起來。
“出去這兩年又成了狼吞虎嚥的習慣。要我說,什麼居移體,養移氣,萬一在原先那種地方又呆了一大段時間,還是得故態復萌。練兵講的是令行禁止,要是我這個掌總的扭扭捏捏偷懶,那練出來的無疑就是一羣兵痞子!而且宣府這種地方靠近北邊,常常會有蒙元密諜悄悄『摸』進來,我晚上都睡得輕。乍一從那裡回到了這帝闕,這幾個晚上還真是睡得不習慣。”
雖說張輔說得輕鬆,但王夫人十四歲嫁給他,又經歷了最是驚心動魄的靖難,哪裡不知道這帶兵打仗的風險?好在如今丈夫平安歸來,她放下了一樁心事,當下就只命『乳』母抱了一兒一女來,夫妻倆逗弄了好一會,外頭方纔有人進來。
“老爺,夫人。”
儘管張輔回來這幾日都是歇在王夫人房中,但惜玉還是一如既往日日侍應,就是在衣裳上頭也素來小心,從不像其他年輕姨娘那樣穿桃紅蔥綠這些鮮豔顏『色』。此時,一身雨過天青『色』衣裙的她拿着幾張燙金帖子進門,瞧見張輔正笑呵呵地抱着女兒,不禁愣了一愣,隨即方纔走上前去,將那些帖子呈了過去。
“雖說皇上有旨讓老爺好好休養,但老爺這一回來,往門上投帖的就多了。這些多半是各家勳貴的婚喪嫁娶,除了武安侯的長孫,其餘的都並不要緊,還請夫人裁度。”
“既然你說不要緊,這些事情你忖度着處置就行了。”王夫人看也不看那些帖子就點了點頭,“有了皇上的話,老爺就是不出面也沒人會挑錯處,但若是全都不去也不好,武安侯既是長孫的婚事,老爺總不能不顧袍澤同僚的面子。”
見張輔對自己含笑點了點頭,惜玉這才歡喜了起來,忙順着王夫人的意思將一丁點大的張雍抱在了炕上。她正打算湊趣地說幾句吉祥話,外頭就傳來了聲音:“老爺,夫人,陽武伯府打發了起少爺過來,說是來探望老爺並送帖子。”
聞聽此話,王夫人連忙吩咐請進來,心裡卻有些納悶。雖說那幾個堂侄兒逢年過節都會過來送禮問安,但平日裡往來最多的卻是張越,就是顧氏有什麼事也往往打發張越來說,這次怎麼是張起?就算真是張攸那邊有事情,也該派長子而不是次子。
張起平日除了隨大流,確實鮮少上這裡來,進門行禮問安又按着禮數說了一通話,他便有些侷促,索『性』直截了當道出了正題,又雙手奉上了一張帖子。原來,半月之後就是東方氏的生日,因新近晉封了陽武伯夫人,又是四十大壽,少不得『操』辦,因此顧氏也就吩咐了張起送來請柬。雖說王夫人和東方氏情分平平,卻得看嬸孃的面子,當下就答應了。可等到人一走,她便滿心奇怪地對張輔說:“今兒個來送帖子理當是超哥兒來,怎麼換了他弟弟?”
張輔對此倒是不以爲意:“許是正好有事,他們兄弟倆不是都有軍職麼?這軍中告假都有定例,總不能像那些無職無司的紈絝子弟那樣成天閒逛。比起張斌張瑾那兩個不成器的,他們幾兄弟倒是還好,一個個都還有出息。對了,惜玉你讓人捎個信給張越,讓他得閒了到我這裡來一趟,我此次在宣府因緣巧合得了一箱書法帖子,有趙孟頫黃庭堅蘇子瞻的,據宣府幾個老夫子說都是真跡。他和沈家兄弟交好,這些都用得上,讓他有空了過來取。”
“老爺還真是惦記他,別讓那些小的到時候說你偏心。”
“那些東西要是落在他們手裡,也不過是和廁紙的作用差不多,送給張越也不至於明珠蒙塵,轉手送人也適宜。況且,惜玉不是已經把該分的東西分送了各府麼?他們都是奢侈慣了,我那點素綢他們只怕也看不上眼,我聽說他們如今非妝花織金不穿,這奢侈的名氣都傳到外頭去了!老二老三還嫌棄官職低,嫌棄我不提攜兩個侄兒,可他們哪裡扶得上牆!”
見張輔說着說着就動了氣,王夫人少不得勸說了幾句,又朝旁邊的惜玉打顏『色』。於是,惜玉少不得『插』科打諢了一番。然而事與願違,張輔這氣還沒消,陡然之間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對了,老二家的珂丫頭要嫁給富陽侯李茂芳,這件事情你知不知道?”看到王夫人詫異地點了點頭,張輔不禁皺起了眉頭,“那門第自然是無可挑剔,但李茂芳……先頭皇上幾次讓他到國子監去讀書,他卻硬是不去,飛揚跋扈貪戀美『色』倒是名聲在外。況且,永平公主向來不安分,珂丫頭嫁過去沒有好日子過倒是其次,怕只怕以後的麻煩!而且,你不覺得這門親事是二弟高攀麼?”
“二弟妹來見我的時候倒是滿面喜『色』,說是二弟往日對於珂丫頭不怎麼上心,這次卻選了這樣一門好親事,我也沒往深處想,畢竟這是他們的家事。”王夫人聽張輔這麼一說,漸漸也有些不安,“可我聽說乃是永平公主派人去二弟家說的媒,再說咱們張家的門頭也並不辱沒了富陽侯,高攀怕是說不上吧?”
“話不是這麼說……”
張輔正想把這裡頭的彎彎繞繞說清楚,這話才說到一半,門外就傳來了一陣喧譁的聲音。惜玉忙告罪出去,不消一會兒卻是面『色』凝重地迴轉了來,先屏退了那些丫頭,她方纔屈膝一禮急急忙忙地說:“老爺,夫人,二老爺府上出事了。二夫人忽然失足掉進了池塘裡頭,這會兒情形很不好。那邊已經『亂』成一團了,所以派了兩位媽媽來。我已經吩咐她們不許胡說八道,請夫人示下是否過去看看。”
王夫人自然聽說過張輗家裡那些妻妾相爭寵妾滅妻之類『亂』七八糟的事情,這會兒不禁又驚又怒:“失足,好好的怎麼會失足!這種時候讓我過去看有什麼用,家裡那麼多丫頭婆子做什麼吃的,居然會讓主人大冷天掉進了池塘?”
即便是最不想管兩個弟弟家事的張輔,這時候也動了真怒。雖說不喜鄧夫人這個懦弱的弟妹,但大冬天的誰會沒事情在池塘邊閒逛,甚至還鬧出了失足,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想到父親一世英名,他自己也是從來謹小慎微,兩個弟弟卻偏偏不省心,他頓時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好容易壓下怒火,他便對王夫人囑咐了一番,又讓她帶着碧落和兩位媽媽前去。
然而,王夫人這一去便是整整一天,直到晚間方纔有消息傳來,說是鄧夫人歿了。聽到這樣出人意料的消息,張輔許久沒有反應過來,待到惜玉在旁邊連聲提醒,從來不拿東西出氣的他卻隨手拿起旁邊一個蓋碗,劈手砸了出去。直到聽見那清脆響亮的咣噹一聲,他方纔以右手遮眉眼,深深嘆息了一聲。
足足過了好一會兒,噤若寒蟬的丫頭們方纔上前小心翼翼地收拾東西,而惜玉則是悄悄指揮人撤去了桌上的飯食,等到出了屋子又讓人去預備一應喪服禮制,並派人前往陽武伯府報喪。經辦這一大堆事情的同時,她隱隱更感到了一絲心寒。
那還是正經的三品誥命淑人,居然就這麼不明不白死了?既如此,張珂已經定下的婚事是往後頭延三年,還是熱孝裡頭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