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臘月,惜薪司早就開始按例供應各宮柴炭,仁壽宮自然是頭一份。朱棣昔日爲燕王時就住慣了北平,倒是不覺天氣寒冷,因此得報王貴妃病了,他便下令裁了仁壽宮的一半銀霜炭送去秀春館。儘管這不合規矩,但誰都知道這位天子最不在乎的就是規矩,因此這等小事自然無人進諫。然而,王貴妃這一病便意味着朱棣面前沒人規勸,於是無論趙王還是皇孫公主駙馬,來探病的時候最希望的便是他拒之不見,這就只要在外叩頭就能回去了。
仁壽宮東暖閣內此時正暖意融融,朱棣高臥榻上,卻看也不看旁邊高几上堆得老高的奏摺文書,只是一味望着屋頂出神。一個宮女正跪在榻下爲他揉捏着膝蓋和小腿,忙活得滿頭大汗卻不敢吭聲,周遭侍立的幾個太監則是屏氣息聲,唯恐遭了池魚之殃。
此時此刻,人人心裡都在埋怨遠在江南的張越——要不是因爲他折斷了天子劍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皇帝何至於不見外臣,卻衝着他們這些底下人發火?
就在屋裡一片寂靜的時候,外頭卻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不多時,暖閣前頭那厚厚一層大紅織金孔雀紋夾簾子忽然被人打起,旋即便有一個人閃進了屋子。幾個小太監沒料到這當口還會有人撞進來,扭頭瞧見是司禮監太監黃儼,這才鬆了一口氣。
“皇上。”
回過神的朱棣一皺眉頭正要發火,瞧見是黃儼彎腰控背站在榻前,火氣便稍稍消解了一些,語氣卻仍是不耐煩:“朕不是都說過了麼,除非蒙元打過來那種軍國大事,其他的就由行在六部和楊榮金幼孜他們幾個斟酌着辦,京師還有皇太子監國,不用什麼事都來煩朕!”
若是別人聽了這聲色俱厲的訓斥,早就嚇得慌忙告退了,但黃儼終究是服侍了幾十年的人,此時滿臉堆笑絲毫沒有懼色:“皇上容稟,雖說不是什麼大事,但也是好事。和寧王阿魯臺之前不是出兵瓦剌大敗太平部麼?如今他已經派使節賀正旦,並貢名馬二十匹。”
“不過是狗咬狗而已,此等跳樑小醜時歸時叛,如今這進貢歸順也不過權宜之計罷了,算什麼好事?”
“皇上所言極是,但若不是皇上先後兩次北征大敗蒙元,如何能有如今的歸順?”
儘管這是赤裸裸的奉承,但從自己用了多年的黃儼口中說出來,朱棣少不得欣然一笑,當下就吩咐黃儼與禮部官合議正旦使節覲見等事宜。然而這一些話交待完之後,黃儼卻沒有告退的意思,他不禁眉頭一挑:“還有什麼事非得這個時候報上?”
黃儼彷彿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四周,見幾個小太監都是泥雕木塑一般垂手肅立,那個宮女仍是低頭忙着按摩,並無閒雜人等,這才笑說道:“老奴剛剛去了一趟通政司,結果發現江南那邊送來了奏疏,所以記檔之後就立刻送過來了。這外頭的流言不可信,小張大人自個寫來的摺子總歸不敢矇騙皇上。”
“奏疏?他先前的奏事摺子早就到了,行在六部和內閣衆人還沒拿出處置的條陳來?”
見黃儼搖頭,朱棣不禁有些不耐煩了:“那些人就知道揣摩聖心!張越在松江府殺倭和善後的時候倒是心硬,這會兒卻心軟了。開海禁是開海禁,之前走私的又是另一回事,按律那些膽敢走私的商人全都該死……算了,比起那些通倭賊黨來說,這些人還有可恕之道,況且初開海禁殺了商人終究不祥。這樣吧,只殺首惡,家屬不問,餘者從輕論處,不過僅此一回,不爲永例。至於那些裡通倭寇的賊子,也不用殺了,讓他們戴五十斤重枷在市舶司門口永遠枷號,至死爲止!回頭你去傳話,就說是朕的旨意!”
即便是黃儼這等漠視人命的性子,此時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廷杖下頭固然也是能打死人的,但那畢竟是短痛,這枷號死人卻是長痛。他不由自主地感到脖子上發涼,答應一聲後就畢恭畢敬呈上了手頭的奏摺。
朱棣決定了這件事,此時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接過黃儼手中的奏摺瞧看。大明朝並沒有密摺制度,除了張越之前不用走正經路子的札記以及錦衣衛的例行呈報之外,一應奏疏都由通政司分揀呈遞,因此他也知道這樣一份東西一定被許多人仔仔細細看過琢磨過。他原本只是一目十行掃過去,但看了幾行字之後,那漫不經心的表情就沒了。
“倭寇從倭國遠道而來,必趁東北風,然一年東北風盛行之季不過數月,緣何倭寇來犯卻不分月份?昔日太祖皇帝將沿海諸島百姓撤至內陸,此堅壁清野之術,奈何仍有庶民勾結倭寇乃至於貨賣補給,使沿海各島皆爲倭寇海盜盤踞。而東番大島,更是爲彼等樂土。今陛下以大軍沿海捕倭,正當剷除此等禍根,今後可常保沿海靖寧。”
對於這樣的正事,朱棣自然極爲上心,沉吟片刻便決定召廷臣商議再定。看到下文寫的都是商人云集市舶司的境況,他漸漸露出了笑容,直到看見最後一段,他原本已經舒展的眉頭方纔再次緊緊皺起。
“前時臣與提督寧波市舶司太監汪大榮偶遇,遂同行遊萬人市,不意竟遇刺客。彼以暗器重傷範氏女致死,諸護衛死戰力敵,遂驚退刺客。然因微臣不慎,爲一身手高絕刺客所趁,以至於一箭之下佩劍斷折。臣傳令以賦役黃冊大索全城,得刺客與各色人等數十人。此等人並非遊商流民,身份不能自圓其說,又無路引憑證,殊可疑也!坊間或雲斷者爲天子劍,臣殊爲驚異。蓋因陛下賜臣寶劍一口,知其爲天子佩劍者有幾人?知其曾隨陛下征戰沙場者又有幾人?臣不欲置辯,異日回京之日,必定親佩此劍,以報聖恩。臣張越頓首。”
看到這裡,朱棣不禁輕輕用手彈了彈那奏疏,莞爾笑道:“他居然說不想置辯,到時候佩了劍回來讓那些傢伙統統閉嘴!好,好,那些流言儘管去傳,錦衣衛也不是吃乾飯的!”
儘管如今的太監多半不識字,但黃儼卻是例外,這一路上反反覆覆早就看了這奏摺無數遍。可饒是他想到張越這份奏摺能打消皇帝心頭疑慮,聽到朱棣這番話,他不禁心中不快。就算自己的心腹汪大榮此次並沒有受到牽連,但由着張越和陸豐出風頭卻並非他所願。
想到這裡,他便微微躬下了身子,笑容可掬地說:“小張大人這主意實在是不錯,用事實讓那些人閉嘴,自然是再好不過了。只不過,這奏摺通政司必定會流傳給其他人,保不準那些羅嗦的官員生出其他想法,到時候免不了流言愈演愈烈。他們興許會認爲這天子劍分明已經斷折,皇上袒護小張大人,任憑他李代桃僵矇混過關,那時候……”
“放屁!”朱棣此時頓時沉下了臉,一蹬腳就坐了起來,一字一句地說,“那把佩劍陪着朕南征北戰,上頭每一處缺口每一處損傷朕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回來之後朕就要收回,怎容他欺君!唔,回頭等張越到了京師,讓他把朕先前賜給他的全套行頭一起穿戴回來,麒麟服紫貂皮大氅天子劍,一樣都不許少!”
“老奴記下了!”
恭聲答應之後,黃儼心中頓時志得意滿。就算天子劍真的不曾斷折,但如果他打聽的沒錯,張越的紫貂皮大氅卻是早就沒了。張輗那個蠢貨被王夫人一番措置給嚇住了,他可沒有那麼蠢笨。總而言之,紫貂皮大氅加上天子劍,這兩樁裡頭少說也得應上一樁。
多虧了那位不甘心的漢王,多虧了他那些撒在北京城的眼線傳的滿城流言!紫貂皮只有關外出產,例爲貢品,其他公侯大臣自然不會輕易出借,如此趙王便能賣上張越一個天大的人情,當然這也是天大的把柄。
三日後乃是王夫人生辰,恰巧又是兒子滿月,她少不得請了各家女眷誥命熱熱鬧鬧地操辦了一回,結果英國公府門前的清水巷子險些給堵得水泄不通,竟是連病中的王貴妃也命人送來了賞賜。宴請過後,後院又搭起戲臺唱戲,女眷們各自在早就裝設好的暖棚中坐着。因張越奏摺的事情早就傳了開來,張家衆人心事盡去,自是好一番歡樂景象。
保定侯夫人呂氏來得稍晚一些,但她畢竟是張家姻親,因此引路的媳婦徑直把她帶到了居中的棚子。一一廝見之後,她就在王夫人左側坐了下來,瞅見旁邊都是張家自己人,她這才低聲將孟俊剛剛傳回來的消息一一說了。
“皇上做事素來雷厲風行討厭拖沓,因此召集尚書大臣廷議了一回之後,今日就明發了詔令下去,卻是準了越哥兒的摺子,讓張總兵率軍到福建長樂休整補給之後直撲東番。除此之外,奏摺最後還加了一條,讓越哥兒回北京的時候穿戴整齊,麒麟服紫貂皮大氅和天子劍一樣都不許少,徑直入宮覲見。”
王夫人原本笑容滿面,一聽到最後一句卻是心中一震。好在這會兒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呂夫人身上,並沒有留心她,但知根知底的惜玉卻是明白那樁公案的,連忙在旁邊岔開了話題,繼而又和王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
堂堂天子日理萬機,決計不會記得這種小事,究竟是誰挑唆了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