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記得清清楚楚，臘月二十，我們馬幫路過昭化，爲了早點回家，趕近路來到昭化。趙天盛是昭化的土皇帝，他的麼兒子趙懷中真是個壞種，凶神惡煞。他在路當中私設了個卡，叫啥子收歲尾稅卡、當我們馬幫路經此地，家丁說：過卡一人兩塊大洋，一匹馬三塊大洋。格老子，這硬是要敲竹槓噻（四川話，敲詐勒索之意）。我一聽，氣得肺都快炸了，可是轉眼一想，忍一忍，可能海闊天空。於是我來到趙懷中座位前說，趙麼老爺，我們馬幫小本小利，都只能賺點小錢混個年吧，你們收這麼多，我們連本帶利都賠進去了。麼老爺就擡擡手，少收一點，放我們過去。交一百大洋行啵。趙懷中那狗雜種簡直是陳年胡豆——不進油鹽（四川話，不肯通融之意）。臉皮一垮（四川人說翻臉不認人之意），啥子擡擡手？年頭歲尾，老子也想多收千八百塊地撈個夠，三百大洋，一個不少！當時我火來了，拽出駁殼槍頂住他腦門，說少也得少，不少也得少，不然就清楚花生米！趙懷中那狗雜種臉不變色，心不跳。揮揮手，說姓金的，你真有這一手，回頭瞧瞧，我的人。格老子！老子回頭一看，路兩邊山披上百十號人，端着清一色長槍，槍口瞄準着我們路上的三十號人六十匹馬呢。只要他喊一聲，全得打成蜂窩眼眼。完了，我只好認栽了！收回槍，交了三百大洋，才過了這一關。趙懷中狂笑道，金三爺，今天你也認栽了吧。所以，從此我寧肯繞到一百里，也不走昭化。”
澤元笑了：“下一回，你甭繞道啦。”
“爲啥？”
“前天劉知事派官兵封了趙懷中的妓院，還把他抓進了大牢。”澤元儘量說的簡單一些，畢竟這裡有他的功勞，他不想顯露。
“沒用的，只不過做做樣子罷。”金三爺一點不激動，平靜地說道。
澤元不大明白，問道：“金三爺，劉知事可是好官、清官。他會秉公執法的。”
金三爺不屑一笑，說：“未必，趙家有的是大洋，過不了多久，趙家把大把銀元送上去，趙懷中就會無罪釋放的，照樣耀武揚威，魚肉百姓，強暴婦女，逼良爲娼……”
“不會的，劉知事是清官，絕不貪贓枉法的。”澤元根本不相信那是事實。
“小先生，你太天真了。現在這個社會，就算劉知事清如青天，可又有誰能保證他的手下人個個清廉公正呀。現在這個世道，不貪不做官，做官都要貪！官匪一路貨，兵賊是一家，現在就是這樣。”金三爺真是憤憤不平。
講着講着，金三爺咬牙切齒，用拳狠狠一擊桌子：“唉，我恨自己只是一介草民，不能斬盡這天下的貪官污吏，剷除這世間的不公！”
客棧是一棟目字形三層青磚瓦房，目字長邊是一南一北，南向中間有大門，北邊中間一小門，樓房共有三十八間客房，目字兩個短橫是南北樓之間的走廊，後院可以從小門進入，裡面有廚房、倉庫、馬廄和廁所。
可能是吃多了，半夜澤元肚子咕嚕咕嚕，很有些不適。他悄悄起來，從三樓跑下來，來到後院上廁所。上完廁所之後他拎着褲子往回走，無意看見放馬幫貨馱子的倉庫中慘淡燈光下人影晃動。
“銀貨兩清，拿上快走，莫叫人看見。“這是金三爺的聲音，聲音壓得很低。
澤元好奇，悄悄走近，從倉庫門縫看進去，一個商人模樣的人正在給金三爺點銀票。
還有四個力夫模樣的人扛起大塊油紙包往外走。
“你務必快出手，夜長夢多。對啦，告訴你，北邊不安寧，千萬別往北邊去賣，*是違禁的……“金三爺低聲地叮囑道。
“是，是，有你金三爺，纔有我們。“商人諂媚地點頭哈腰。
澤元心中疑團叢生，急忙遠路退還，悄悄回到三樓自己房間佯裝睡着。過了一會兒，金三爺在門外輕聲喊道：“小先生！小先生！“他聽見屋裡傳出均勻的打鼾聲，放心走了。
第二天，澤元起來時天已大亮。洗漱完畢，一跨出房門，聽見金三爺在後院喊：“快，快，拉住馬，上好馱子，走路啦！”
澤元馬上轉身回屋拿好自己的東西，跑到後院，看人到齊，馱子上馬了。金三爺一聲吆喝，馬幫就出發了。
金三爺的婆娘柳美瓊和兒子往每個夥計手裡塞兩個夾肉饃和一塊熟乾肉。
馬幫叮叮噹噹一路出了南鄭城。
金三爺拿出饃對澤元說：“快吃吧，這就是早飯。昨晚是不是喝多了，說過頭啦？”
“嗯，嗯。”澤元也拿出分給自己的饃和乾肉大大咬了一口，他還真餓了，昨晚拉肚子，腹中早空了。、
啃了一陣子饃和乾肉，幹得噎住了。
“快喝口水，別噎着啦。”金三爺遞過他的牛皮水袋。
“謝謝。”澤元接過水袋，說道。
離開南鄭，馬幫走的很急，很遠。這一天，他們在秦嶺最高峰太白山下一個大巖洞過夜。北風裹着雪花吹得人無法睜開眼睛，氣溫怕是降到攝氏零下十度了，洞子裡燒着三堆篝火，澤元還是凍得上下牙不住的打架，彷彿全身掉進了冰窟窿似的。
金三爺見狀，問道：“小先生，冷啵？”
“冷……太……冷冷……”澤元不停地抖着，話都說不清楚了。
“來，來，先喝兩口酒，暖暖身子。再披上氈子，倒頭睡上一覺，就不冷啦。”金三爺遞給他一把小酒壺，讓澤元喝兩口。然後把一張氈子蓋在他身上。
這個氈子是羌民用原色羊毛擀制而成的，又厚實又擋風。雖然發散着強烈的羶腥味，澤元卻立刻感覺暖和許多，喝了酒，立刻止住了打鬥，身體開始發熱，他兩眼迷離，很快睡着了。
夜漸漸深了，金三爺不知從哪兒抱來一捆乾柴，放進火堆裡，立刻噼噼啪啪地燃起來。澤元被“噼啪”聲驚醒，問道：“還沒睡呀？三爺。”
“哎，把你給吵醒了？”
“沒關係。”澤元睡得很死，醒了精神頭也足了，再看看夥計們東倒西歪的躺倒在篝火堆四周，鼾聲此起彼伏，笑道：“金三爺，這些日子我總是麻煩你們照顧這樣，照顧那樣，實在過意不去。真不知道如何報答你。”
這是澤元心裡話，他通過劉知事介紹才認識金三爺，實屬萍水相逢。僅僅過去幾天，倆人簡直成了忘年交，無話不談，無事不講。一路上金三爺像大哥哥一樣照顧他，讓他感動不已。
“什麼報答不報答的。人在江湖，講究一個義字。小先生，我金某人看你是個人才。不像那些酸味十足的讀書人，整天子曰詩云，幹不了事。你可不同，直爽，不藏不掖，有話就講，在我們這些粗人面前沒有架子，誠實相待。你將來肯定是個做大事，有大出息的人。你、我有情有義，不必言謝，不必言謝。將來一天，小先生髮達後，千萬莫忘了山溝溝曾經有金某這個人！”金三爺說得很誠懇實在，沒有半點虛僞做作。
他拿起一根木棍把火堆中間扒空，火燃得旺，說道：“人心要實。小先生，做人就要這樣。”
“三爺，一路上我看見你總是給關卡上那些官兵送銀錢，動耴十塊二十塊。我想，你們帶的馱子裡裝些啥子貨，到了西安，賣脫（四川話賣出去了之意）啦，能賺得到錢啵？”澤元很坦白地說出了自己的疑惑。他認爲金三爺如此真心待我，我也不應該有話不講。
“嚯，看不出來，小先生還真有心計，爲金某擔心，好啊。”金三爺微微一笑，看了澤元一眼，繼續用木棍扒空火心。火光下澤元的臉紅撲撲的，眸子裡透着純真誠實的光輝，年輕而富有朝氣。
金三爺停了一下，彷彿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說：“小先生，我看你不是那種專門算計人的奸詐之徒，我就給你透個實底吧。我這個馬幫裡共有六十多馱子。有四十個裝的是四川絲綢夏布。還有十個馱子裝的是雲南貴州的名貴藥材。剩下十多個馱子裡面是緬甸翡翠寶石。這些東西運到西安，根本賺不到錢，頂多把咱們一路上花銷保住。只有這個……”金三爺用兩手比劃吸大煙搶的動作。
“這個……幹啥的？”澤元並不知道是幹啥。
金三爺神秘一笑，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吸大煙！”
“啊，*呀。”澤元驚詫得張大嘴，卻沒說出來。
“噓——”金三爺示意不要出聲。
“雖然犯禁，可是隻有販運這個，才能賺錢。你細想想，一路上馬幫人吃馬嚼，來回一個月，要多大花銷？過關卡，這個二十，那個三十，這多少銀錢開銷。若是光靠馱子那些貨物掙錢，我這個馬幫不早就虧得掉底啦。若是帶上上千兩這個東西，不過六七十斤重，每個馱子裡不過一、兩斤，不顯山不露水、神不知鬼不覺。運到地方，每兩煙土少說賺個三塊五塊，一趟下來就賺三、五千塊，馬幫纔有賺頭呀。”金三爺總算道明瞭真情。
“三爺，中國之所說是弱，禍根就是煙土，這麼幹，良心何在？”澤元希望金三爺放棄這個東西。
“我也沒辦法呀……”金三爺無奈的搖頭。
澤元看着他，他剛到天命之年，可是面龐顯得如年過花甲之人，風吹雨打，擔驚受怕，憂思憂慮，長年風裡來雨裡去，讓衰老的更快更早。心中不免有幾分憐憫。
“小先生，現在這世道，亂呀，做人也就太難。艱難險阻，奸詐欺騙，官府勒索，兵匪搶劫，哪一樣，百姓不得承受着。小先生，我羨慕你呀，一心只讀聖賢書，何管天下破亂事。不必憂慮這世道險惡，更不需擔心這時間的奸詐陰謀。多好啊。”
澤元無言以對，默然地看着金三爺那張寫滿滄桑的老臉，心中滿是辛酸與悲哀。
“寧爲盛世狗，不做亂世人。唉，這就是咋的命呀。”金三爺無奈地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