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調的喊聲在轟隆聲中響起。
安哥俾張開手衝在地上踉蹌的女孩子奔去。
女孩子毫不遲疑的抓住他的胳膊。
“跑!”謝柔嘉喊道。
安哥俾將她抱起來轉身就跑。
“邵銘清我祖母。”謝柔嘉又喊道。
衝她奔來的邵銘清立刻轉身衝到跌坐在地上的謝老夫人身邊,將謝老夫人背起來向下跑去。
山腳下的人已經看呆了。
他們幾乎沒有看清安哥俾懷裡是怎麼蹦出來一個女孩子的。
那個女孩子!
“嘉嘉!”謝文興大喊一聲,拔腳就迎過去,一面招呼着僕從,“快快快!”
礦工們僕從們這纔回過神跟着謝文興向山上跑去。
謝大夫人也鬆開謝柔惠向這邊跑去。
謝柔惠失去了支撐一個踉蹌差點再次摔倒,她擡起頭看着那跑來的和迎去的人們。
怎麼可能?
她怎麼還沒死?她怎麼又沒死?
“好了,好了,到這裡就可以了。”謝柔嘉喊道。
安哥俾立刻停下腳,看到他們停下來,邵銘清也放下謝老夫人。
謝文興帶着僕從礦工們到了眼前,謝文興停下來,礦工僕從們則呼啦啦繼續向上跑去,他們不是來迎接謝老夫人和謝柔嘉的,而是要越過她們,當山石滾落的時候成爲人牆擋住。
謝大夫人撲到謝老夫人身前。
“母親,母親。”她哭着喊道,查看謝老夫人。
“我沒事,我沒事。”謝老夫人說道,顫巍巍的要起身。“嘉嘉,嘉嘉呢?”
謝柔嘉應了聲幾步走過來。
“祖母…”她喊道,話音未落,謝大夫人揚手就給了她一耳光。
謝柔嘉餘下的話就被打斷了。
“你幹什麼!”謝大夫人淚流滿面,嘶聲喊道,“你幹什麼!我生下你養你這麼大,就是讓你去死的嗎?就是讓你爲了別人去死的嗎?”
她喊着揚起手又打過來。謝文興忙攔住。
“你現在說這些做什麼!事情已經這樣了。快看看嘉嘉受傷了沒?”他急道,一把將謝大夫人推開,拉着謝柔嘉左右上下打量。“嘉嘉,嘉嘉你怎麼樣?你怎麼樣?”
他的心肝寶貝終於回來了,哪怕缺胳膊少腿瞎了眼破了相,只要還有命在就夠了。
這種情況下都能保命出來。可見真的是天佑的丹女啊。
不聽話就不聽話吧,總比黑心眼的那個好。一個連不怎麼親近的堂妹都能捨命相救的人,絕對不可能生出害死親爹的念頭。
“父親母親,祖母,嘉嘉。”謝柔惠跌跌撞撞的跑過來大聲的喊道。“快,快走啊,山要塌了。整座山都要塌了。”
從歡喜震驚中醒過來
身後的轟鳴聲不斷,遠處的山石不停的滾落。地面的搖晃也越來越厲害。
這山真的要塌了。
謝大夫人看向身後,這麼大的山一下子坍陷,方圓百里的人一定會察覺,那謝家青山礦出事的事還是瞞不住了。
折騰這一場到底是一場空。
謝柔惠看着謝柔嘉。
對啊,活着就算活着了,可是你這活下來添的亂大家可得看得清楚明白。
原本不會這樣的,明明已經順利的完成了,偏偏這丫頭……
謝大夫人看向謝柔嘉,女孩子渾身都是土,衣衫破爛血跡斑斑,不成人樣。
冤孽啊冤孽。
謝柔惠站在謝柔嘉身邊伸出手。
“嘉嘉,你怎麼樣?你嚇死我們了。”她哽咽說道。
是啊,除了嚇死家裡人,打亂家裡的安排,一點有用的事都沒有做。
“好了好了,人好好的就好了,只要有人在,什麼都好說。”謝文興說道,拂開謝柔惠的手,自己攙扶着謝柔嘉,“快走我們快走,先離開這裡。”
不這樣又能如何,祭祀已經鬧成這樣子,洞口也塌了,再讓人填井也找不到地方填了。
罷了罷了,謝大夫人扶住謝老夫人。
“走吧。”她說道。
所有人都邁步,在後充作人牆的僕從礦工們也跟過來,只有謝柔嘉沒有動,看到她沒有動,安哥俾和邵銘清也都停下來。
“怎麼了嘉嘉?走不動了?”謝文興急急的問道,一面彎身蹲下來,“來,父親揹你。”
謝柔嘉轉過身看着山上。
坍塌聲轟鳴,猶如萬馬奔騰。
但其實這嚇人的咆哮聲是山痛苦的嘶吼。
正如在洞裡所見,這座礦山已經耗盡,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家裡傳下的礦山的經文裡都提到過的撐山骨,撐山骨就是將支撐不住的出現問題要坍塌的礦山撐住,最初是爲了被困的礦工們爭取時間逃生,到後來則更多用在了爭取挖出更多的硃砂上。
不管是爲了什麼都是要讓保住礦山的命脈,讓它殘喘不滅。
但在赤虎經裡,還提到了一個斷喉骨,與撐山骨不同,這是專門要斷了礦山的命脈。
對於依靠礦山而生的人們來說,這是不可能去做的事。
但是現在看着這礦山,如同一個可憐的老人支撐着身子,卻不能立刻死去,哀嚎着,骨肉剝離着,一點點熬着,熬到所有的骨頭都斷裂,癱倒在地上再痛苦的一口氣少過一口氣的直到耗盡最後一口氣才死去。
它已經很痛苦了,它給予的已經夠多了,就讓它死的痛快一些,體面一些吧。
謝柔嘉看着眼前站立的一排礦工僕從。
“誰跟我上山?”她大聲喊道。
上山?
衆人愕然看着山上不斷滾落的山石,感受着顫抖的地面。
這時候上山?
“行了,你快下去吧,這件事就到此爲止了,這個礦山我們不要了。祭祀也不要了。”謝大夫人喝道。
謝柔嘉沒有理會她,而是舉起手。
“這個礦山獻出了那麼多硃砂,它寬宏又大方的任人索求,它從來不曾有過反抗,現在它再也不能提供硃砂了,它要死了,以後它就是一座死山。寸草不生。鳥獸皆無,人跡罕至,你們這些陪伴過它的人。有誰願意跟我一起去送它一程,有誰願意跟我去給它送終?”她大聲的說道。
給礦山送終?這是什麼意思?
謝家諸人怔怔,而眼前站着的礦工們則隨着謝柔嘉的話音落紛紛舉起手。
“我願意!”
“我願意!”
“我從小就生在大青山上,我願意去給它送終!”
喊聲此起彼伏。
“跟我來!”謝柔嘉一擺手喊道。拔腳向山上跑去,“我帶你們去。我一定能帶你們回來!”
安哥俾毫不猶豫的跟着邁步。
“跟柔嘉小姐來,柔嘉小姐帶我們去,柔嘉小姐一定能帶我們回來!”他也跟着大聲喊道。
“柔嘉小姐!柔嘉小姐!”
激動的礦工們齊聲喊道,亂哄哄的跟上去。
看着這羣人迎着滾落的山石跑去。餘下的人目瞪口呆。
瘋了嗎?
“謝柔嘉!”
“柔嘉!不要胡來啊!”
謝大夫人和謝文興第一個反應過來,發出喊聲。
謝大夫人同時還擡腳追上去。
“攔住她!”謝老夫人喝道。
還站在後方的幾個僕從忙擋住了謝大夫人。
“母親!”謝大夫人回頭流淚喊道,“還要任她胡鬧嗎?她到底要幹什麼啊?她就這麼想死啊。那我當初還不如生下來就掐死她!”
“是啊是啊,母親。她是嘉嘉啊,她不能有事啊!”謝文興也急道。
“她不會有事。”謝老夫人說道,“她在做她該做的事,她善待山神,山神也不會傷害她。”
這種事也只是說說!那些石頭可不長眼,那些裂縫也不分人!
謝文興忍不住跺腳,真是恨不得飛過來將這死丫頭揪回來!
謝文興看向山上。
這些人怎麼跑的這麼快?
那現在怎麼辦?既然追不上,那就先下去吧。
謝文興看向其他人,卻見謝大夫人謝老夫人邵銘清,包括謝柔惠在內都沒有邁步,而是站定看向山上。
那隊人已經由最初的蜂擁而上,變成了一個長隊,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女孩子走在最前方,在山石滾落山頂坍陷的轟轟聲中還有號子聲響起來。
一二三四五呦嘿。金木水火土。
未曾開歌路呦嘿。要打鑼和鼓。
亡者擡在荒郊行呦嘿,送靈淚如雨。
盤古處分到如今呦嘿,死去皆歸土。
謝柔嘉放慢了腳步,舉起手擺動着向左邁步,重重的跺在一塊山石上,發出清晰響亮的山石撞擊的聲音。
“我打鼓!”她大聲唱道。
礦工們隨着她的樣子擺動向左跺腳。
“我來和!”他們齊聲唱道。
謝柔嘉退步跺腳。
“唱一個號子!”她唱道。
礦工們再次跟着邁步跺腳。
“我來和!”
一步一唱,一唱一和,隨着謝柔嘉的引路,原本直直的隊伍變成了一個圓圈,在陡峭的山崖上,重重的跺腳舞動着。
“看這山上滿山紅!那是什麼紅!”
“硃砂紅,紅硃砂。”
“看這山上一片白!那是什麼白!”
“枯骨白,白枯骨。”
在這搖搖欲墜的山崖上,十幾人擺手擡腳旋舞着跺動着,口中應和着歌聲,以腳步踩踏山石發出的聲音爲鼓樂,在四面的山石不斷的滾落中,出神忘我神態酣暢如癡如狂。
他們的腳下沒有踩空一塊山石,總能在山石塌陷滾落的時候準確的隨着號子聲擡腳避開。
坍陷的地面越來越越多,他們舞動的圈子也越來越小,沙啞女聲吟唱的號子也越來越急促,最後沒有了字詞,只剩下一聲聲哼,伴着這哼聲,衆人的腳步不斷的落下擡起落下擡起落下。
終於在一聲哼之後落腳,嘩啦一聲衆人腳下地面一起坍陷。
號子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跌跪在地上,如夢初醒。
“停了。”一個礦工喃喃說道。
“當然停了,你都坐在地上了。”旁邊的礦工說道。
那礦工搖頭。
“不不,我不是說我們停了,是說都停了。”他說道,擡起手指向四周。
都停了?什麼都停了?
礦工們下意識的隨着他的手看去。
山石停下了滾落,山頂停下了坍陷,地面停下了顫抖,耳邊停下了轟鳴。
整個礦山一片死靜。
它死了。
神魂精氣一口氣吐出散了,沒了神魂,這裡只剩下石頭砂土,不會掙扎不會痛苦也不會坍陷了。
謝柔嘉站起身來,衝着這山環環一拜。
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