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過後,裡裡外外收拾了兩天才恢復了日常。
謝大夫人院子裡的桂花樹已經吐露了芳香,幾個小丫頭站在樹下撿落花,不時響起低笑聲。
坐在廊下的謝大夫人悠閒看書,旁邊謝文興看着院落,半閉着眼虛畫着什麼。
有僕婦急匆匆走來。
“老夫人說,柔嘉小姐已經找到了。”她回稟道。
謝大夫人放下書,謝文興也坐正了身子。
“人呢?”謝大夫人問道。
“老夫人沒送回來。”僕婦說道。
“你們去些人,給我看住她。”謝大夫人豎眉說道。
謝文興搖頭。
“母親在那裡呢,你讓人過去,什麼意思嘛。”他說道,“算了算了,這幾日她也在山上受了教訓了。”
“是啊,那邊的人說,柔嘉小姐回來後就一直沒有出過屋門,看起來受了不少罪。”僕婦說道。
“讓大夫看了沒?”謝文興忙問道。
“看什麼看!”謝大夫人喝道,“不許給她看!”
謝文興笑了笑沒說話。
“你們去告訴她,以後給我老老實實呆在那個地方,但凡有謝家的人來山上,她就必須迴避。”謝大夫人猶自氣不平說道。
僕婦忙應聲是。
謝文興衝僕婦擺擺手。
“她也受了教訓了,吩咐到就行了,別理會了。”他對謝大夫人說道,轉開話題,“明日要選三月三祭祀的巫女了,這次的孩子們跳的都不錯吧?”
明年三月三祭祀是謝大夫人最關心的事。
“她們說還不錯,這次可選的人很多。”她說道,拋開了謝柔嘉的話題。
僕婦低頭退了出去。
第二日謝族大宅的氣氛都變的有些緊張,尤其是有適齡女孩子的人家,能當選巫女參加祭祀,這輩子的好日子就算是穩穩的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緊張,學堂裡一改往日的熱鬧。女孩子們都變的有些拘束,尤其是謝柔惠身邊,雖然站了很多女孩子,但有意無意的隔開了一圈。沒有像以前那樣都恨不得貼在謝柔惠身上。
“看起來大家都很緊張啊。”謝瑤笑道,拍着謝柔清的肩頭,“三妹妹別緊張。”
謝柔清點點頭。
“我不緊張。”她說道。
“不過也別跳的太不像樣。”謝瑤低聲說道,“要不然惠惠臉上都不好看。”
謝柔清看着她。
是的,她雖然不喜歡跳舞。但在這個必須跳的場合,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去跳。
她不會因爲謝柔惠定了她爲必然選上而敷衍了事,也不會因爲定了的跳舞不是她心中所願而敷衍了事。
跳舞雖然不是她最中意的,但也是她認真的學了,既然學了,她就要認真的對待,這也是對得起自己。
“我會盡力跳的最好。”她說道,平淡無奇的臉上神情堅定。
謝柔清說話就是這麼無趣,謝瑤笑了笑,看了看四周。
“四妹妹到底是沒來。”她感嘆道。又看謝柔清,“這一次可沒人去勸她了,她不該這樣和三妹妹你吵鬧,簡直不可理喻,捱打也活該。”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四周的女孩子們剛剛好聽到。
謝柔淑爲什麼捱打,是因爲當時她跟謝柔清吵鬧啊,然後纔會被……
這也說明謝柔清纔是被謝柔惠看重呵護的,也是爲了她纔出頭的,而且謝柔清是內定當選巫女的消息也私下裡傳開了。謝柔惠對她真是好啊。
大家看謝柔清的眼神就帶着畏懼,還有些羨慕。
好?什麼是對人好呢?
謝柔清看得到四周的眼神,忍不住想起在鬱山見到邵銘清時說的話。
“表哥,你說什麼是對人好呢?”她那時候問道。
“大概做事是爲了別人好。不是爲了自己好吧。”邵銘清說道。
爲了別人好,不是爲了自己好?
聽起來似乎只是重複了一遍問題,而不像是個答案,但想了想又覺得也有道理。
就好像謝柔惠主動讓謝大夫人內定自己當巫女跳舞,看起來是爲了她好,但是謝柔惠做這件事沒有和自己商量。也沒有詢問自己的意願,而是直接做了決定,做了謝柔惠自己認爲好的決定。
雖然說起來似乎是不知好歹,但謝柔清越想越覺得,謝柔惠這樣做其實更多的是爲她自己好,是她願意,是她高興。
鼓聲響起,謝大夫人親自上臺宣告巫女擇選開始。
謝柔清隨着次序跟隨大家走了出去,堂前已經搭起了高臺,四周擺着大鼓,比起上一次測試看起來正式了很多,臺上的評判不只是授舞先生,而還有謝族中有地位有威望的家長們,四周圍觀的人也不再僅僅是丫頭下人,不管有沒有自己孩子參選的很多人家老老少少都趕來了。
看到這場面,女孩子們更加緊張了,就連那些日常優秀的胸有成竹的女孩子們都忍不住幾分忐忑。
“連這點場面都會緊張,可見並不是多麼優秀。”謝瑤低聲和謝柔惠低聲笑道。
旁邊的女孩子們便忍不住紅了臉,再看謝柔惠神情雲捲雲舒的淡然,更是羨慕敬畏。
“有誰能像惠惠這樣優秀。”她們喃喃說道。
大小姐得天獨厚的血脈又不是人人都能具有的。
“別瞎說。”謝柔惠柔聲笑道,“我也緊張啊。”
她說着將手放在謝瑤手裡。
“你摸摸手心裡都是汗呢。”
如果擱在以前,大家聽了這話只會覺得謝柔惠親和,會立刻開心的說一些湊趣的話,但現在陪同去過鬱山的女孩子們,卻不知道爲什麼突然不敢也不知道說什麼了,看着謝柔惠的笑,眼前卻不自覺的浮現揚手給謝柔淑那一巴掌的場景,以至於她們的擠出的陪笑都有些難看。
而不知道那日的事的女孩子們則沒有機會站到謝柔惠身邊,她們沒聽清謝柔惠說了什麼,看到謝柔惠在笑,習慣性的就要跟着笑。但又發現謝柔惠四周的人臉上的神情很是古怪,說是笑卻勉強的很,莫非謝柔惠說的事並不適合跟着笑湊趣?
所以伴着謝柔惠的話,她的四周出現了詭異的沉默。場面陷入了尷尬。
謝瑤覺得放在自己手裡的那隻手變的僵硬起來,她的手心忍不住也冒出汗來。
“哪有,那是熱的,我也冒汗了呢。”她說道。
按照日常習慣,她就該說這句話。但這一次她的話音才落,謝柔惠就握住了她的手。
“那你是說,我不緊張了?”她問道,聲音裡雖然還帶着笑意,眼睛裡卻沒了半分笑,“我說了,我緊張。”
她加重語氣重複一遍。
謝瑤只覺得脊背一麻,身子僵硬起來。
錯了?
“是,是,惠惠真緊張了。手都在抖。”她立刻說道,或許是因爲太緊張了,她的聲音有些磕巴。
的確是緊張了,四周的女孩子們都察覺到,這對話聽起來應該是輕鬆隨意的玩笑,但此時此刻看來更像劍拔弩張。
就說事情不對嘛!
四周一片死靜。
這邊的異樣吸引了更多的視線看來,就在此時鼓聲敲響,選拔開始了,大家的視線忙逃也似的看向場中,這時突然覺得這個選拔表演也沒那麼可怕了。
謝柔惠鬆開了謝瑤的手。也看向場中,謝瑤站在她身旁一句話也不敢說。
“這就對了。”謝柔惠端正身形,嘴角含笑,“害怕我纔是對的。都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像以前那樣沒大沒小的廝混了。”
謝瑤忙點頭,又忙搖頭。
該說是,還是不是?
她突然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
“惠惠你太好了,所以大家都忍不住想要和你親近。”她說道,“不過。就要過三月三了,你就是丹女了,自然不能跟以前一樣了。”
謝柔惠轉過頭看她。
這樣說應該沒錯了吧,也是,也不是,都說到了。
謝瑤看着謝柔惠擠出一絲笑。
“果然跟以前不一樣了。”謝柔惠看着她低聲說道,“你真是越來越蠢了。”
………………
高臺上鼓聲告一段落,一個女孩子哭喪着臉下了臺,適才她沒跟上鼓聲自己亂了舞步。
看到高臺上德高望重的家長們搖了搖頭,其他女孩子們臉上浮現同情但又包含着隱晦的幸災樂禍。
“鼓聲比咱們平日的好像快一些啊。”等候上臺的女孩子們則交流着觀看得來的信息。
這就是順序靠後的優勢了。
不過謝柔清沒有機會再研究了這些了,下一個就該她上場了。
聽到先生喊出謝柔清三字,謝柔清深吸一口氣,她的視線沒有落在高臺上,沒有落在評判的長輩們身上,也沒有看四周密密麻麻的族衆,而是看着高臺四周的鼓。
就像自己在打鼓一樣開心的去跳舞吧,她邁步上臺。
坐在臺下的邵氏有些緊張,尤其是聽到四周的低笑。
她知道這是在笑女兒的身材。
“其實都說好了,何必還要上臺呢。”邵氏忍不住嘀咕道。
“母親別擔心。”身邊的兒子笑着寬慰她,“該走的形式還是要走一下的。”
“那要是跳不好了,還得被人笑,都是被人笑,還不如只笑一次呢。”邵氏抱怨道。
“母親,妹妹說不定能跳好呢。”兒子笑道。
邵氏橫了他一眼。
“別自欺欺人了,你什麼時候見過矮木桶比瘦旗杆吸引人了?”她說道。
兒子們噗哧笑了。
“母親那有你這樣說妹妹的。”他們紛紛說道。
“我這是自知之明。”邵氏哼聲說道。
說着話場中鼓聲作響,謝柔清展開了手臂,舞起而動,大家停下了說話看了過去。
平心而論,這種身材的女孩子跳舞的確比不上前幾個那般讓人賞心悅目,有些動作明明應該很優美,但謝柔清做出來就有些滑稽,四周的低笑聲不斷的響起。
邵氏有些不忍睹的低下頭。
謝柔清聽不到笑聲,從她上臺的那一刻她的眼裡就只有自己以及旁邊的大鼓,她揮出手臂。就好像握住了鼓槌,伴着躍動敲出鼓點。
耳邊的鼓聲在繼續,心裡的鼓聲也在繼續,謝家的巫舞如同鼓聲一樣。簡單而粗曠,讓人肆意的淋漓盡致的揮灑自己的情感,對天地對鬼神對生活的悲傷歡喜。
邵氏的耳邊漸漸的聽不到了說笑聲,只有鼓聲不斷,敲的她心煩意亂。
怎麼還沒完啊。
“母親。你看。”兒子拍她的胳膊。
有什麼好看的,眼不見心淨,邵氏沒理會。
“原來妹妹跳舞也能跳的這麼好。”兒子的聲音還在繼續。
好?
邵氏有些愕然的擡起頭,看到場中的女孩子舞步急轉,黑裙如花般綻開。
邵氏沒有像謝家的女孩子一般從小接觸過舞蹈,也很少看舞蹈,但此時此刻這一眼,就好像有人一拳打在她的心口,呼吸都停下了。
不是柔美,而是狂烈。謝柔清每邁出的一個舞步,就好像巨石地面撞擊,與鼓聲一起讓人心震盪,讓人忍不住想要跟着呼喝。
邵氏不由攥緊了手在身前,耳邊是兒子的喃喃。
“母親,我知道什麼時候矮木桶比瘦旗杆吸引人了。”
一曲落幕,謝柔清從高臺上走下去,四周的人看着她的視線再不似方纔的嬉笑。
“柔清,你跳的真好。”
“柔清,你肯定能被選上。”
圍過來的女孩子們紛紛說道。有嫉妒的有不服的,但更多的是激動。
謝柔清都能跳的這樣好,那她們一定也能。
“柔清,你是怎麼做到的?”有人忍不住問道。
以前也沒覺得她跳的有這麼好啊。
“只要用心跳就可以了。”謝柔清說道。
用心嗎?大家誰不用心啊。
這話讓女孩子們又不解又好奇。紛紛拉着謝柔清問詳細。
看着這邊被女孩子們圍起來的謝柔清,謝瑤的臉色有些難看。
沒想到謝柔清竟然跳的這樣好,這樣最終入選的話,說她沒託人情也是可信的。
那謝柔惠豈不是白做了好人,再說是她求情讓謝柔清入選,說不定反而要被人笑多此一舉呢。
她不敢回頭看謝柔惠的神情。
高臺上謝大夫人卻是很高興。轉頭詢問其他人。
“柔清怎麼樣?”她問道。
“這孩子的身材不適合跳舞。”一個年長的老者搖搖頭說道。
謝大夫人臉色微微沉了下。
雖然她在家裡是絕對能夠一言做主,但她還是希望自己得到大家的認同,不僅僅是因爲丹主的身份威壓。
“不過她跳的很用心。”那老者接着說道,嘴邊浮現笑意,“你們發現沒,不是她隨着鼓在跳,而是鼓聲追隨着她。”
其他人聞言都點頭。
“是啊,雖然看起來有些笨拙,但認真的看,又覺得很激動人心。”
“氣勢很足。”
大家紛紛說道,謝大夫人不說話了,臉上笑意滿滿。
“下一個。”她說道。
女孩子們逐一被叫上臺,有跳的好也有跳的不好的,漸漸的都跳完了,只剩下謝柔惠。
謝柔惠不用參與這樣的選拔,她不需要這些人來評定選擇她,因爲老天已經選定了她。
謝大夫人看着授舞先生合上了名冊。
“現在讓惠惠跳吧。”她說道。
“是啊,該看惠惠跳舞了。”旁邊的老者們也笑道,帶着幾分輕鬆,“不用怕她跳了會影響到別人。”
臺上的人都笑起來,臺下的人也帶着期盼。
學舞已經一年了,這是大小姐第一次人前跳舞,上一次原本也有機會的,只是可惜大小姐傷了腳。
“謝柔惠。”
在衆人的期待中,授舞先生喊出了這個名字。
四周的女孩子們紛紛讓開,眼神激動敬畏的看着她。
“惠惠。”謝瑤說道,“該你了。”
是啊,該她了。
謝柔惠微微一笑,擡腳邁步,此時已經正午,仲秋的日光下身穿黑裙身姿挺秀,一步步走上臺上的女孩子神采飛揚,讓人眩目。
“果然大小姐氣勢不凡。”臺下的人紛紛感嘆。
謝柔惠也看到了臺下衆人的視線,她不由挺直了脊背,其實她一點也不緊張,甚至還有些迫切,想到自己這一年的夜夜苦練,想到暗夜銅鏡裡那光彩奪目的舞動,是時候讓大家都看到了,讓他們都看看,跟那個人相比,誰跳的纔是真正的好。
想到那個人,謝柔惠的腳步不由停頓一下,似乎又回到了春日的時候,自己站在臺下看着那人在臺上光彩奪目。
不,那不是她光彩奪目,那只是因爲自己沒上場而已。
謝柔惠深吸一口氣站定在場中,不待衆人靜下,就揮出了手,黑色的寬袖垂下露出細長白皙的手臂,日光下立刻凝聚了全場的視線。
謝柔惠一個旋動盪出,鼓聲此時才起,如同滿場的視線一般追隨着她的舞動。
謝柔惠盡情的舞動着,感受着炙熱視線的凝聚,她看到了母親點頭,看到了臺上長者們的入神。
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你們都看到了吧。
她的舞動越來越激烈,眼前的一切都化爲殘影,但她卻能清楚的看到臺下的人瞪大了眼,他們在驚歎,在癡迷,在笑……
笑?
爲什麼有人會笑?
她們在笑什麼?
那人跳舞的時候,可沒人在笑!
她們是在笑自己嗎?難道哪裡出錯了嗎?難道自己跳的很可笑嗎?
謝柔惠不由轉着頭,想要看清楚那些笑的人,腳步飛旋,裙襬飛揚,如同流水直下,但奔流的河水中突然出現一塊巨石,逼迫的水流轟然激盪。
浪花飛濺,旋即散散落地,謝柔惠一聲驚叫跌坐在地上。
就好似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所有人的視線頓時凝滯,不可置信的看着場中。
怎麼….回事?
五千字,今日無二更。
晨曦的盟主打賞明日加更,謝謝謝謝。
粉紅票還在雙倍,有的話支持一下謝謝謝謝,(*^__^*)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