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天氣十分炎熱,動一動就能出一身汗,更別提跑了。
江鈴滿頭大汗的穿過院子,手裡還舉着一個竹竿。
“二小姐,二小姐,抓到了,抓到了。”她說道,將手裡的一隻蟬遞過來。
謝柔嘉伸手接過。
“這麼小?”她驚訝的問道。
旁邊的丫頭們也都忙探頭過來看,看到被江鈴綁了紅線拴着的蟬,指甲蓋一般的大小,都跟着驚訝嬉笑。
有的說把它掛起來,有的說訂起來,有的說拿去給大小姐看,唧唧喳喳的熱鬧。
謝柔嘉鬆開了手,蟬帶着紅線飛走了,丫頭們嚇了一跳,喊着要去捉。
“不要。”謝柔嘉說道,垂下手。
丫頭們便忙都住了手。
“小姐不喜歡玩蟬了?”一個丫頭不解的問道。
以前她最喜歡捉蟬玩,但自從姐姐死了以後….
不,自從做了那個夢之後,她就不喜歡了,她不喜歡這些小孩子的玩樂了。
“不喜歡。”謝柔嘉說道,轉過身就走。
丫頭們面面相覷忙跟上。
“那我們去釣魚吧?”江鈴讓竹竿扔到一邊,又提議道。
“不。”謝柔嘉說道,穿着木屐在青石路上踩的呱嗒呱嗒響。
這是父親給她親手做的屐鞋,說是穿着這個走動有聲音響,而夢裡是不會有響聲的。
“那小姐你想做什麼?”江鈴問道。
她想做什麼?
謝柔嘉有些茫然。
那一場夢,清晰的在她心上烙下痕跡,真實的過了一輩子,嚐遍了酸甜苦辣,爲人妻爲人母,現在怎麼也不知道十一歲的孩子該做什麼。
“我去找姐姐。”她說道。
來到母親的院子時,謝柔惠剛歇了午覺起來,正在梳頭,看到謝柔嘉進來,母親將手裡的篦子遞給一旁的丫頭木葉,笑着拉住了謝柔嘉的手。
“你不睡午覺,去玩什麼了?”她說道,拿下手帕給謝柔嘉擦汗,“看玩的這一頭大汗。”
“沒玩什麼。”謝柔嘉說道,貼着母親站着。
丫頭有的端來茶水,有的過來打扇子。
“水好了,二小姐可以洗洗,然後睡一覺了。”木香說道。
她的話音落,便聽見謝柔嘉笑了。
“母親,我都想要生病了。”
待聽到這句話,大家的視線便落在內裡,坐在牀上梳頭的謝柔慧從鏡子裡看着這邊笑。
“瞎說什麼。”母親說道,“快些梳頭,去上學。”
謝柔惠便嘆口氣,蹙起小小的眉頭。
“好累啊好累啊。”她捧着臉說道。
母親沒理會她,謝柔嘉卻點點頭。
是啊,姐姐的確很累,從六歲開始用功,一切都爲了十三歲那年參加第一次祭祀。
那是代表着下一任丹女的正式露面的祭祀,對謝家來說,甚至對整個巴郡之地來說,都是大事,各大硃砂世家,官府,甚至京城的皇帝都會派人來參加,謝家上下沒有人敢懈怠。
只要熬過這一次祭祀,這樣辛苦的日子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在夢裡,姐姐死在了十二歲的時候,十三歲的祭祀,代替姐姐的她在母親的安排下驚了馬崴了腳,所以只在祭臺上站了站,儀式是由母親替她完成的,雖然解釋合理,但到底是引起了很多非議。
謝柔嘉跑到內室,站在牀邊看着謝柔惠。
“姐姐辛苦了。”她說道。
謝柔惠嘻嘻笑,伸手捏她的鼻頭。
“那你替我辛苦好不好?”她說道,眼睛亮亮,湊近她壓低聲音,“待會兒你還替我去上學。”
謝柔嘉瞪大眼。
是啊,因爲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說話聲音也一樣,所以姐姐常常會讓自己替她去做一些事,當然姐姐也會替她做很多事,上學也自然互換過,只是,每次都會被發現,因爲樣子聲音一樣,但學問不一樣,先生被她們姐妹矇騙過一兩次後,就知道了她們姐妹的把戲,常會考一些問題,結果她總是答不上來。
然後姐姐會被從花園裡揪出來,和她一起在學堂裡罰站。
“還想騙我?騙我之前也先把你妹妹教好了。”先生生氣的拍着几案訓斥。
“都怪我,都怪我,我下次一定先教好妹妹。”姐姐會一臉自責的說道。
謝柔嘉咧嘴笑了。
“那姐姐你得先教我怎麼哄過先生。”她也壓低聲音湊近姐姐說道。
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姑娘碰頭湊在一起笑,一旁的丫頭看着有些眼暈。
“惠惠。”母親在外邊搖着扇子看她們,“又哄你妹妹做什麼呢?”
謝柔惠伸手掩嘴,謝柔嘉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二人一起扭頭看向母親。
“沒有。”她們齊聲說道。
明明是兩個人的聲音,但聽在大家耳內卻只有一個聲音,只是略大些。
“沒有什麼?”
母親還沒說話,門外有清朗的男聲笑道。
丫頭們打起了簾子,響起了一片問好。
“大老爺,五爺。”
當聽到門外的聲音時,謝柔惠跳下牀,謝柔嘉也轉身向外跑去。
“五叔叔!”她們一前一後的站在了門邊,看着正邁上臺階的人。
走在前邊的是父親,緊跟着他身後的是一個二十三四的男子,穿着深紫廣袖夏袍,隨着走動衣抉飄飄,圓臉圓眼,和謝大夫人面容相似,此時正帶着笑看着站在門口的兩個小姑娘。
“啊呀,這個。”他停下腳,皺起眉頭,“別說,誰也別說,讓我來認。”
謝柔惠笑了站直了身子,而謝柔嘉則忍不住鼻頭一酸。
這是五叔叔謝文俊,是二叔祖父的次子,都說侄子隨姑,這個五叔叔長得和祖母最像,和母親三叔四叔站在一起都會被認作是嫡親的兄弟姐妹,反而和二叔像是堂兄弟。
而且五叔也在夢裡對她最好的人,是家裡知**中唯一一個見了她不露出厭棄神情的人,當初她生下蘭兒大病一場差點沒命,那時候因爲有了蘭兒,她的生死已經不再重要了,就那樣孤零零的躺在屋子裡,吃着大夫開的沒什麼功效的藥拖日子,是五叔親自跑了很遠尋來了一味靈藥,才讓她得以保住性命。
後來她出嫁鎮北王府,五叔沒在家,走到徐州界的時候,五叔竟然追了上來,也沒說什麼,送了一本赤虎經給她。
這本書陪着她度過了漫漫的旅途,陪着她熬過了鎮北王府孤寂的長夜,直到死的那一刻,書還擺在她的牀頭。
江鈴說五叔叔是驗丹死的,中了丹毒的人死的都很痛苦且死狀恐怖,這樣風姿倜儻的五叔叔落個如此的下場。
那是夢,那是夢,不要再想這件事,不要再想了。
但謝柔嘉的眼淚還是忍不住大顆大顆的滾滾而下。
謝大夫人的眉頭皺起來,帶着幾分擔憂看向謝大老爺,謝大老爺搖搖頭,衝她做出一個別擔心的神情。
“這是嘉嘉。”謝五爺在謝柔嘉掉淚的同時,伸手指着謝柔惠笑着說道,一面伸出手,“嘉嘉最喜歡五叔,見了一定會笑,對不對?”
謝柔惠嘻嘻笑着點點頭。
“對。”她大聲說道。
“不對。”謝柔嘉哭道,一面跑下去抱住謝五爺伸出的手,“不對。”
她最喜歡五叔,她最喜歡五叔,再見到五叔很高興。
謝五爺哈哈笑了。
“我又猜錯了。”他說道,伸手颳了刮謝柔嘉臉上的眼淚,“嘉嘉病了,一定很想五叔,想的都哭了的是嘉嘉。”
謝柔嘉哭着點頭。
“那現在五叔回來了,嘉嘉見到五叔高興不高興?”謝五爺笑問道。
謝柔嘉重重的點頭。
“高興高興。”她說道。
“還有更高興的。”謝五爺說道,“五叔還給嘉嘉帶了禮物。”
能見到五叔,五叔還在,就已經是最好的禮物了,謝柔嘉抓着謝五爺的胳膊。
“什麼禮物?”她抽抽搭搭的問道。
謝五爺回頭喊了聲送進來吧。
院子裡的人都忍不住看向門口,進來的卻不是搬着東西的小廝,而是……。
“大鳥!”江鈴最先喊道,目瞪口呆的看着跑進門的一隻奇怪的又像鳳凰又像雞的大大鳥。
院子裡響起丫頭們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是孔雀,是孔雀。”
謝家的丫頭自然並非是孤陋寡聞的,驚呼聲中還夾雜着說話聲。
謝柔嘉瞪大眼忘記了哭。
是孔雀啊,她知道孔雀,在夢裡也見過,不過不是在自己家裡,而是在一次硃砂世家聚會上,來自南詔的段家小姐隨行帶着的寵物就是孔雀,在後院裡引起了轟動,她當時也大着膽子站在人前看了好幾眼呢。
“你想要也要一個唄,你家又不是弄不到。”有人看到她的神情對她說道。
是啊,謝柔惠想要什麼要不到,就是天上的星星,也會派人去摘呢。
只是,她不是謝柔惠,她不敢想,更不敢要。
沒想到此時此刻五叔竟然給她送來了一隻,不,兩隻孔雀。
謝柔惠也從臺階上跑下來,被木葉等幾個丫頭忙護住好奇的看着那兩隻孔雀。
謝五爺一手拉着謝柔嘉,一手從袖子抖出一張大紅的帕子,對着被小廝們小心的圍住聚攏的孔雀揮動起來。
一隻孔雀慢慢的抖動開屏,日光下熠熠生輝。
院子裡便嘩的一聲沸騰起來。
謝柔嘉失態的張大嘴,抓着謝五爺的手忍不住的搖起來。
“五叔,五叔。”她連連喊道。
謝五爺哈哈笑了。
“好看吧,都是送給嘉嘉的。”他說道,一面收了帕子,“你想養在你的院子裡,還是放到花園裡?”
謝柔嘉有些緊張。
“那它們吃什麼?用不用拴着?”她問道。
再不難過,也不沒有提爲什麼看到五爺就哭的事。
謝大夫人鬆口氣,看向謝大老爺,謝大老爺對她挑挑眉,帶着幾分小得意,謝大夫人橫了他一眼,抿嘴笑了,夫妻間情義綿綿。
“我能不能邁步走啊,它們不會害怕吧?”
一個聲音陡然在這熱鬧以及歡喜中響起。
大家的視線看向謝柔惠,似乎這才注意到院子裡還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小姑娘。
見大家看過來,獨自站立在臺階下的小姑娘嘻嘻一笑。
“我該去上學了。”她說道。
“姐姐,我們一起養孔雀。”謝柔嘉跑到謝柔惠身邊,高興的說道,“有兩隻呢,你看長的也一樣,跟咱們一樣。”
“好啊。”謝柔惠點點頭,說道這裡又停頓下,“不過,只怕要累你多一些,我功課太多了。”
“我給你們兩個婆子,是專門養着孔雀的。”謝五爺笑道,“不耽誤你們的功課。”
“那太好了,妹妹可以好好的玩了。”謝柔惠說道,一面看看天色,帶着幾分不安,“我該走了,又要遲到了,會被罰站的,先生罰人很兇的。”
她說完帶着幾分羨慕看了眼院子裡跑着的兩隻孔雀,向外急忙忙的走去,身後丫頭們也忙跟上。
“姐姐,等等我,我也去。”
說話的聲音接着響起,但這一次卻是從站在謝五爺身邊的謝柔嘉那邊傳來。
大家的視線都看向她,謝柔惠也站住腳,神情有些驚訝。
“嘉嘉,你要去上學嗎?”謝大夫人問道。
因爲夢魘這件事,謝柔嘉已經養了一個月了,學堂一直沒去,其實就算不是病了,她日常也不怎麼去,父親母親對她要求的功課也不要緊,她自己也不愛學。
出了這事,謝大夫人和謝大老爺前幾日已經商量過了,以後也不讓謝柔嘉上學了,識字也讀過幾本書這就夠了。
沒想到一向不喜歡上學的謝柔嘉竟然主動說上學了。
謝柔嘉已經走到了謝柔惠身邊,眼睛亮亮,神情堅定。
“我去上學,不耽誤功課,好好的學。”她說道。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就是守護好這些愛自己寵溺自己的人,守護好這個安穩快樂的現在。
在夢裡她渾渾噩噩一無所成,書沒有讀,技沒有學,在家不能幫母親分憂,當家裡出事時,也束手無策,她就是個廢物,除了哭除了自責之外什麼都不會的廢物。
她不要再做一個廢物了,她要用功的學,學到能給母親分憂能對姐姐相助的本事。
院子裡似乎一陣沉默,旋即響起謝五爺的笑聲。
“好,不玩物喪志,是好女兒。”他說道,“快去吧,孔雀我送到你們的院子裡,有人專門餵養,你們只需要賞玩就可以了。”
謝大老爺的臉上浮現欣慰的笑,謝大夫人眉頭的最後一絲憂慮也褪下了,看着謝柔嘉帶着滿滿的讚歎點了點頭。
謝柔嘉只覺得心漲漲的,她真沒想到還有機會能看到父親母親這樣看她的神情。
一隻手拉住了她的手。
“那,我們走吧。”謝柔惠看着她,眼睛彎彎一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