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柔惠放下了碗筷。
這很平常的動作,卻讓對面的謝大夫人身子微微一抖。
“惠惠。”她不由喊了聲。
謝柔惠看着她笑了笑。
“母親,我吃好了。”她說道。
謝大夫人看着桌上的飯菜。
“惠惠,再吃點吧。”她說道。
謝柔惠搖搖頭。
“母親,飯總是要吃完的。”她說道。
謝大夫人的眼中浮現幾分哀痛。
謝柔惠含笑走過來依着她的肩頭。
“母親,你別難過,我就下去呆一會兒,我不難過,你也不許難過。”她笑道。
她的女兒就是這樣的乖巧,什麼時候都先考慮別人的感受,明明此時此刻她纔是最痛苦的。
謝大夫人攬住她。
“好。”她說道,“我們都不難過。”
謝柔惠和她貼了貼面頰,站直身子。
“那我過去了。”她說道。
謝大夫人站起身拉着她的手不捨放開,謝柔惠笑着掙脫,衝謝大夫人做了個安撫的動作轉身向內走去。
轉過身她的臉上半點笑意也無。
不捨不捨,這種時候她捨得,才能讓有些人更捨不得。
轉過屏風來到了隔間內,這是一個小書房,如同謝家一貫的奢侈,擺設精美而貴重。
謝柔惠看着面前一架佔據了整面牆的書架,似乎聽到其內有腳步聲傳來。
她已經知道這個書架就是一扇門。
門外謝柔惠,門內謝柔嘉。
那裡面是什麼樣的呢?
這裡面一片漆黑。
謝柔嘉站在臺階上,邁上臺階之後,地道的門就關上了,與地道里隔不遠就有一盞燈不同。這裡沒有燈,或許是因爲臺階並不長的緣故。
臺階上下一片漆黑。
謝柔嘉腳步停了下,旋即又邁步向上,一步兩步很快就到了盡頭,視線已經適應了黑暗,可以看到自己面前似乎是一堵牆,但她知道。這其實是一扇門。
門內謝柔嘉。門外謝柔惠。
謝柔嘉伸手一推,如同她適才過來的屋子一樣,門轉開了。
謝柔惠耳邊響起一聲輕輕的悶響。然後便看到眼前的書架轉動,門開了,她的視線忍不住盯着縫隙越來越大的門,室內的日光開始灑向其內。一個身影出現在光線裡。
日光傾瀉撲面刺目,謝柔嘉不由眯起眼。模糊的看到面前站着一個人,她漸漸的睜大眼,看着眼前的人。
這個熟悉的人影讓她有一瞬間恍惚,就好像看着一面鏡子。
她很少摘下面罩。在山裡也早已不再照鏡子,偶爾對着水洗一把臉的時候看一眼,她幾乎都要忘了自己長什麼樣子了。
此時眼前這個女孩子烏黑的發。白淨的臉,璀璨的眼。紅潤的脣,眉眼含笑,女童的稚氣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少女的娉婷婀娜。
已經滿十三歲了,不再是小孩,而是小姑娘了。
謝柔嘉伸手撫上面頰,粗糙帶着涼意的觸感讓她回過神。
這不是鏡子,她看到的也不是她,她的臉上有面罩。
謝柔嘉伸手向後移動放到了耳邊,捏住了面罩,擡腳向前邁了一步。
看着眼前陡然出現的女孩子,不知道是因爲她臉上的面罩,還是因爲她身後的黑暗,謝柔惠不由微微一顫後退了一步。
但當她後退一步時,這個女孩子卻邁上前一步。
就好象是自己被她逼的後退一般,謝柔惠挺直了脊背,端正身形看着她。
她會說什麼?哭?罵?嘲笑?
謝柔嘉一步邁過門檻,並沒有停下,接着擡腳,落下,擡腳,落下,一步一步的走進這室內,越過了謝柔惠。
她竟然什麼話都沒有說!
謝柔惠握着手轉過身,那女孩子已經走到了書房門口,似乎聽到身後的動靜,停下腳轉過頭。
謝柔嘉一直放在耳邊的手用力一掀,摘下了臉上的面罩。
她動了動嘴脣並沒有發出聲音。
謝柔惠卻覺得耳邊聲音轟隆如雷。
請。
她說道。
請!
請進去吧,謝柔嘉。
門外謝柔惠,門內謝柔嘉。
不,不,不。
謝柔惠以爲自己能平靜,但當此時此刻親眼看到這個女孩子摘下了面罩,再看另一邊那黑漆漆的不知道通向哪裡的臺階,她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我纔是謝柔惠,我是謝柔惠,現在是以後是永遠都是!沒有人可以替代她!沒有人可以替代她!
眼前的女孩子已經收回了視線,擡起頭邁出了書房。
不!你站住!你站住!
謝柔惠擡腳追過去。
“母親,我來了。”
書房外響起自己的聲音。
“惠惠。”
謝大夫人的聲音響起來。
謝柔惠猛地停下腳。
惠惠!母親在喊她惠惠!
雖然聲音有些生硬,能聽出十分的不情願,但是,她還是喊她惠惠了。
“來人,大小姐吃完了,收拾了吧。”謝大夫人的聲音繼續說道。
門外響起碎碎亂亂的腳步聲,似乎有很多人涌進來。
有人涌進來了,不能被人看到,快躲起來了。
謝柔惠下意識的轉身直接衝那個門走去,邁過門檻她愣住了。
她爲什麼要躲?她是謝柔惠!她爲什麼要躲!
她不由轉過身,但就在這時眼前的門轉動幾乎是一瞬間就關上了。
視線裡頓時一片漆黑。
謝柔惠不由一聲尖叫,撲到門上拍打。
她不要在這裡,她不要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她要出去!她要出去!
門紋絲不動似乎與牆壁融爲一體,隔絕了兩個天地。
丫頭們飛快的收拾了退了出去,謝大夫人轉過身。看到一個丫頭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碗茶站在那個女孩子面前。
那個女孩子坐在椅子上,有些漫不經心的看着自己的手。
“大小姐。”小丫頭低聲說道,“您喝茶。”
謝大夫人心頭不由跳了下,看着那女孩子淡然的嗯了聲,伸手接過了茶碗。
她倒是心安理得受之無愧!
謝大夫人吐了口氣。
“下去吧。”她說道,“沒有允許你們誰都不許進院子。”
丫頭們低頭應聲是魚貫退了出去,伴着她們向院門外走去。一行護衛越過她們走進來將院子圍住。看着這些面無表情的護衛,丫頭們忙把頭又低了又低。
“大夫人是要用巫術給大小姐治腿傷嗎?”走出去好遠,一個小丫頭忍不住低聲說道。
二老爺從府城請來的大夫也給大小姐看過了。據說也是束手無策,既然這些大夫治不了,那就只有巫出手了。
“咱們謝家的巫醫可厲害了,如今民間廣爲流傳的專治小兒驚厥的娘娘咒。就是咱們謝家的呢,當年曾曾曾曾曾夫人親自傳授咒語。造福民衆百姓,福澤至今。”一個大丫頭帶着幾分自豪說道。
“可是,那不是以前嗎?後來咱們謝家爲什麼不治病了?”小丫頭問道。
大丫頭被問噎了下。
“巫術治病可不是一般的治病,是要跟神鬼相通。跟神鬼相通可不是簡單的事,要有供奉要有獻祭。”她想了想認真說道,“有時候還很危險。會被反噬,以前咱們巴蜀缺醫少藥。只能巫來解救,現在大夫們越來越多技藝也高超,看病也簡單容易,所以輕易不用請巫了。”
“再說了,咱們夫人是什麼人啊,哪能輕易就人人來請巫,那還不累死啊。”另一個丫頭說道,“你把咱們夫人當什麼了。”
小丫頭訕訕笑了。
“那既然夫人出手了,大小姐一定會好了。”她合手說道。
這話讓丫頭們都沉默一刻。
因爲這腿傷大小姐的脾氣越來越……大小姐可快快好了吧,要不然這日子真是過得心驚膽顫。
“一定會好的。”她們紛紛合手,一臉虔誠的祝禱,“巫清娘娘保佑。”
………………..
從室內另一邊走過一道小門,就來到一間闊廊的室內。
“祭祀舞其實很簡單,基本的步法和動作就那幾樣。”
謝大夫人已經換上了跳舞的衣衫,一面走進去一面說道,說道這裡停下腳,因爲千般不願,只側着頭撇了身後的女孩子一眼。
“開場的舞你學過,就是你那時候跳過的那些。”
說道那時候,雖然不想但也不得不承認,謝大夫人對謝柔嘉跳的那一次舞印象深刻。
她甚至以爲那是惠惠跳的,因爲跳的那樣的驚豔惑人心。
那樣的舞明明應該是惠惠跳出來的,怎麼偏偏…..
就像現在,明明應該跟着她準備三月三祭祀的是惠惠,但站在面前的卻是……
謝大夫人猛地轉過身,看着謝柔嘉。
“時間不多了,我也不要求你跳的多好,只要你能跳完全場就可以了,現在你來跟我學。”
謝柔嘉也看着她。
“只跟你學就可以了?不同去跟她們練習了嗎?”她問道。
謝大夫人一絲冷笑。
“你知道惠惠跳的有多好嗎?你現在就去跟她們練習,你是怕大家認不出換了人嗎?”她說道。
謝柔嘉哦了聲。
謝大夫人甩手向前走去,一面展開手臂準備擡腳,謝柔嘉的聲音卻又從後傳來,聲音裡似乎帶着笑意。
“我當然不知道她跳的有多好,我從來沒看過。”
從來沒看過!是說惠惠一次也沒在人前跳過嗎?
謝大夫人的腳步一頓,有些倉促的收住了躍起的身子,憤怒的回頭。
惠惠一次也沒在人前跳過,不就是被她害的嗎?她還敢這樣大言不慚的嘲笑!真恨不得上前給她一耳光。
“阿媛,記住,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什麼,不要浪費時間,不要置無用之氣。”
謝文興的叮囑在耳邊響起,謝大夫人深吸幾口氣,壓下心內的翻騰怒氣。
“現在好好看着,學的快一些,跳的好一些。”她木然說道,“爲了你的所求,你最好努力一些。”
爲了我的所求。
求能爭的一個機會,不爲案上魚肉的機會。
謝柔嘉站直了身子,端正了手臂,謝大夫人看了她一眼,邁出步子搖動了身子,就好像前世那樣,給她演示巫舞。
不過這一次她不再像前世那樣,站在牆角縮起身子,戰戰兢兢惶惶不安。
重來一次不是因爲熟悉而不害怕,而是因爲看清楚了過去,看清楚了過去,卸下了枷鎖,她不是謝柔惠,不是爲了替代謝柔惠而學而跳,她是謝柔嘉,她是爲了自己在學在跳。
謝柔嘉挺直了脊背,隨着謝大夫人的舞動躍動而起。
大廳裡沒有鼓樂,只有落地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響亮,地板上的咚咚聲似乎變成了鼓聲,催動着舞步,舞步又應和着踩踏聲。
謝大夫人十幾步後停了下來,咬着的牙也鬆開了,也爲自己的賭氣微微後悔。
這一段跳的太長了,她怎麼能跟的上,還得重來一遍,用謝文興的話來說,就是浪費時間。
我不能跟她置氣,我不是爲了她,我是爲了惠惠,爲了謝家。
謝大夫人深吸一口氣轉過頭。
“你看不清就先停下,我再來一……”
遍字沒有說話來,就在嘴邊戛然而止,謝大夫人神情愕然,不可置信的看着身後舞動的女孩子。
她已經跳過了自己適才的舞步,卻並沒有停下來,在大廳裡繼續的跳動着飛躍着擺動着。
那不是一個人在跳舞,那是一團火,一團火在燃燒着。
謝大夫人只覺得渾身發熱,炙烤的她面色發紅,忍不住後退一步。
怎麼可能….
加更十一點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