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裡的顫動並不是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滾落的岩石更是毫不起眼,上上下下的隊伍走動中總有山石滑落。
礦上走了很多人,人手不足,以往在山上的監工們幾乎一個也沒了,山下也只有寥寥幾個,所以沒人發現這裡的隊伍停下來了。
“你胡說什麼!”阿八喊道,看看還揹着山石彎身的其他礦工們,他們都擡起了頭,神情煞白。
身爲礦工,最害怕聽到的就是礦塌了。
“這是那邊人走過引起的顫抖。”阿八接着說道。
在他們的四周,有隊伍正如同他們一般揹着石頭下山,還有隊伍正上山,號子聲遠遠近近的傳來。
整齊的號子沉重的腳步齊齊的落下,勢必會讓地面微微的顫抖。
“你個小毛孩子第一天來挖礦嗎?”阿八大聲的呵斥。
安哥俾沒有理會他,依舊看着礦洞。
“其音喃喃,其心顫顫,有紋顯顯,搖搖而斷。”他喃喃說道。
阿八聽到了他這喃喃倒沒什麼感覺,而站在一旁的謝柔嘉則身子一僵。
“你說什麼?”她脫口問道,神情驚訝,“你怎麼會……”
她的話沒說完,安哥俾身子一沉將背上的山石放在了地上。
“你們都站着別動,我進去看看,或許有辦法。”他說道,說罷向礦洞跑去。
阿八嚇了一跳。
“你瘋了!”他喊道,且不說是不是真的要坍了,真要坍陷了哪有人往礦洞裡跑。
“你們都別動,如果礦洞真的要塌了,這個位置都得塌了。誰都逃不了。”安哥俾說道,看着他神情凝重,“讓所有人,都站着,別動,別再往上走。”
如果礦洞塌了誰都逃不了?
他們明明在洞外,怎麼會逃不了?
阿八面色一白。不由看着礦洞四周。
難道這半座山都會塌了嗎?
這不可能!這只是一個廢棄的礦洞而已!
“如果是山骨呢?”一個老礦工忽地喃喃說道。
山骨是他們口中的俗稱。山在他們眼裡就是神,在山神的身上挖洞,所以要有能與神溝通的巫出面。一來通過巫得到山神的同意,二來也通過巫避開山神身上的要害,比如有些地方是山神的骨頭,戳斷了骨頭人都會倒下。山自然也不例外。
阿八轉頭看去,這是一個年老的礦工。此時眼中滿是恐懼。
如果是山骨洞塌了,那真的會讓半座山都塌了。
阿八再看向礦洞,眼前似乎已經看到了山石如雨般滾落的場景,要真是那樣他們這些人逃都來不及。
跑!
這是阿八的第一個念頭。但是,這麼多人此時都開始跑的話,地面的震動極有可能讓礦洞立刻塌陷。如果是那樣的話,跑不出十步他們還是會被坍陷的山吞沒。
跑。是死,不跑,也是死。
阿八僵硬的站在原地。
難道今天就要死在這裡了?
死在礦山上其實也沒什麼,作爲一個礦工,早晚有這麼一天,但是,死在這個廢礦,還是一個被廢礦洞引發的坍塌中,真是太不甘心了!
“你們都站着別動,我進去看看,或許有辦法。”
他一片空白的腦子裡突然冒出適才那小子的話。
有辦法?還能有什麼辦法?有什麼辦法能阻止礦井的坍塌?根本就不可能!
阿八的腦子裡轉着一個跑字,但他的腳卻沒有擡起來。
“都別動。”他說道。
身爲這個隊伍的首領,大家邁步還是停腳,都有他來指揮,就算此時他喊着號子要大家去填礦井,這些礦工們也不會有半點遲疑。
隊伍裡的人都不動了,他們甚至都沒有再擡頭,神情慘白眼裡雖然有絕望,更多的是木然。
他們本就是在等死,現在終於等到了吧。
“別動。”阿八的聲音還在繼續。
這次是喊向其他的隊伍,下山的,還有上山的。
“爲什麼?”遠處的隊伍有人詢問。
“山神要翻身。”阿八沒有回答,而是忽地慢慢的唱出一聲號子,“停下腳嘿喲嗬。”
與以往的號子不同,這一號子低沉悠長,緩緩穩穩的送了出去。
這號子傳入耳內,邁步的礦工們猛地停下來,漸漸的山上行進的隊伍都停下了腳步,從山下看去這些礦工們似乎變成了石頭人。
山下的人終於發現了不對。
“怎麼回事?”一個監工喊道,側耳聽去,山谷間原本亂哄哄的各種各樣的號子聲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個低低的號子聲飄飄忽忽的傳來。
“山神要翻身,停下襬擺搖嘿喲嗬。”
山神要翻身!
監工眼頓時瞪大,下意識的就要甩鞭子,揚手一空,纔想起現在這裡由謝老夫人接手,不許他們再拿着鞭子了。
“這羣這羣混帳怎麼唱這個!”他大聲喊道。
邵銘清擡起頭看過去。
“這是什麼號子?”他不解的問道,來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號子。
以往的礦工自己唱的號子也好,謝柔嘉飛奔而下唱的號子也好,都是讓礦工們精神煥發蓬勃有力,怎麼此時此刻的號子卻讓整個山谷都安靜了下來?
“這不是號子!這是詛咒!”監工喊道,“這是詛咒礦井要塌了!”
俗稱地龍翻身是指地動了,那山神翻身,自然是山要動了,山要動可不是礦井要塌了嘛。
邵銘清恍然,又皺眉。
“礦井真要出事了?那他們怎麼站着不動?還不快跑。”他說道。
“所以他們就是鬧事呢!要是真出事,還輪到他們在這裡唱號子!”監工恨恨喊道,“這羣賤奴就是惹是生非呢!”
他口中喊着一面招呼人,其他的幾個監工也都反應過來了。
不會吧,礦上的監工們沒留下幾個。現在礦工也要鬧事了?
真是太倒黴了。
大家紛紛向山上跑去。
“你們這些混帳,快些給我幹活!”
“都怪老夫人對他們太好了,這些人就不能慣着!”
邵銘清看着這些跑去的人,再看山上靜止的礦工們,神情有些複雜。
真的要塌了嗎?不可能吧,不會這麼倒黴吧,本來就是廢礦。還要發生坍塌。真是廢上作廢,更況且又是謝老夫人剛接手的時候,這算什麼。山神怒了嗎?真要傳出去,謝老夫人可就……
他搖搖頭,又猛地一個機靈。
“謝柔嘉!”他脫口喊道,又看向身旁的雜工們。“你們看到今天柔嘉小姐過去了嗎?”
雜工們搖搖頭。
“沒跑過去還是沒看到?”邵銘清吼道。
“表少爺,我們一直在忙着。沒注意啊。”雜工們忙紛紛說道。
邵銘清擡腳向山上跑去。
謝柔嘉,你爲了逃買路錢偷偷跑過去了吧?
縱然是白日裡,衝進礦洞走了幾步之後,視線就變的昏昏起來。
安哥俾站在礦洞裡。突然不知道做什麼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衝進來,就好像當感受到腳下的顫抖時也不知道爲什麼冒出礦井要坍塌的結論。
是因爲父親教過的他的那幾句話吧,那幾句話告訴他的要這樣做。可是那幾句話卻沒有告訴然後怎麼做……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安哥俾一個機靈轉過身,明亮的光線裡一個人影站在了面前。
“你!”安哥俾渾身發麻。“你怎麼進來了?”
謝柔嘉沒有看他,而是看着眼前的礦洞,黑暗裡視線昏昏。
“我….”她喃喃說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爲什麼會進來,當聽到安哥俾的那幾句話,她的腦子裡就亂了,然後看着安哥俾衝進去,她也就跟着進來了。
“斷斷炎炎,哀哀其傷,撐承其骨,續續得延。”她看着礦洞慢慢說道。
好像她是要追着安哥俾接完他說的話,但這個時候不應該啊。
謝柔嘉自己都怔了怔,安哥俾也是一怔。
“你,你怎麼知道……”他驚訝脫口。
父親不是說這幾句話沒有人知道嗎?
謝柔嘉看向他。
這句話是她要問他的。
“因爲這是赤虎經啊。”她說道。
她念了那麼久的赤虎經書裡的話,她倒背如流的話,她怎麼會不知道。
但是這是五叔給她的,五叔當時說是這是他剛剛得到的書,而那時候安哥俾早已經死了,更何況安哥俾不是不識字嗎?爲什麼他會知道赤虎經?
“我不知道什麼經。”安哥俾說道,“你快去出,你快出去,這裡要塌了。”
謝柔嘉也沒有理會他,再次看向礦洞裡,不由自主的邁步向內走去。
“你幹什麼?”安哥俾急道,又不敢大聲喊,山壁上已經有碎石沙沙落下,他壓低了聲音。
謝柔嘉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自從走進這個礦洞,看到洞內的山石崖壁,她覺得有些難受,心跳的快要從嗓子裡跳出來,她的腦子亂哄哄的響,就好像有很多人再說話。
“山神也美人兮,麗而不奇也…….東有光,西有暈,豔爲魂靈靈。”
那不是有人說話,那是她看過的經書上的話,她的眼前似乎浮現了那捲經書,徐徐的展開,眼前字飛亂撲來,她忍不住要閉上眼,但就在那些字的後邊,原本昏昏暗暗平淡無奇的礦洞突然鮮活起來,就好像一個美人在她面前舒展了身軀。
這是她的頭這是她的頸這是她的肩頭她的腰肢她的軀幹,她的皮膚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她的五臟六腑,看到那流動的血,看到她的骨頭,她的骨頭……
“斷斷炎炎,哀哀其傷,撐承其骨,續續得延。”謝柔嘉喃喃說道,猛地擡起手指向前方,“斷在那裡。”
安哥俾一怔,看向謝柔嘉指的地方。
那裡的山洞壁上有一處凹陷,這裡的洞壁都是坑坑窪窪不平,到處都是這樣的凹陷。
“是因爲那裡斷了,找東西塞進去撐住,撐住。”謝柔嘉再次說道,四下亂看,看到地上散落的石塊,撿着其中一個長條的石頭,“用它用它砸進去。”
安哥俾看着她。
“現在這個洞大聲說話都能立刻塌了,你說往洞壁上砸一塊石頭反而能不塌?”他說道。
這怎麼可能?
謝柔嘉看着礦洞,腳下的顫抖越來越劇烈,落下的土沙幾乎迷住了她的眼。
“不知道。”她說道,“不知道。”
她後退一步,咬住了下脣。
“安哥!砸!”她猛地喝道。
而原本站着的安哥俾,伴着她這一聲喊,沒有絲毫的遲疑一個彎身撿起地上的石頭狠狠的向那塊凹陷砸了過去。
轟的一聲響,山石被安哥俾的大力硬生生的砸進了凹陷嵌在了山壁上,地面震動,山洞搖晃,碎石唰唰掉落。
謝柔嘉和安哥俾站立不穩幾乎摔倒。
“走。”謝柔嘉喊道。
安哥俾抓住她向外跌跌撞撞而去。
阿八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似乎一輩子又似乎一眨眼,他覺得腳下的顫動越來越大,他唱出的號子聲音也越來越發抖,他的視線一直看着礦洞口,突然有兩個人衝了出來,阿八的聲音一頓,當他號子停下的這一刻,腳下的顫動也停下了。
阿八隻覺得嗓子乾澀呼吸停滯,死死的看着那兩人。
“跑!”謝柔嘉用盡力氣尖聲喊道。
這聲音就如同一把火,把靜止的礦工們瞬時點燃。
阿八將身上的石頭一扔,人如同脫繮的野馬一般飛也似的向山下衝去。
“跑!”
“跑!”
“跑!”
能跑多跑出去一步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
阿八狂奔着耳邊是忽忽的風聲,沒有,沒有,還沒有山體坍陷的轟隆聲,還沒有山石滾落的轟隆聲,快跑,快跑。
正向山上跑來的監工們再次被嚇呆了。
山上無數的礦工們向山下衝來,有人跑着有人滾落着。
“這羣瘋子幹什麼呢?”一個監工喊道。
話音未落,就聽轟隆一聲,同時腳下劇動,原本起伏的山頂好似被雷劈開轟然坍陷跌落,山石亂飛白塵騰騰而起。
娘啊!
監工們罵出的話瞬時被吞沒,他們的神情恐怖。
礦塌了!山塌了!
跑啊!
監工們轉身與那些已經衝過來的礦工們一起向山下跑去。
邵銘清停下腳了,看着潮水一般的人在山坡上涌涌而下,在這些人身後,由山石沙塵構成的巨浪翻滾,似乎一眨眼就要把這些人吞沒。
晚上有加更,十點以後。()